四十一至四十四

  四十一

  可是,岛田夫妇面对健三时,内心总是隐隐觉得不安。

  寒冷的夜晚,他们面对面坐在长长的火盆边时,夫妻俩经常故意问健三:“哪一个是你爸爸?”

  健三就朝向岛田,指着他。

  “那妈妈呢?”

  健三又看着阿常,指着她。

  他们得到初步满足之后,接着又以另一种方式来问同样的问题。

  “那你真正的爸爸和妈妈呢?”

  健三感到厌烦,但也不得不重复同样的答案。不知为何,夫妻俩听到这样的答复似乎发自内心地高兴起来,会心一笑。有段时间,三个人之间几乎每天都上演这样的情景,有时还不局限于这样的问答,特别是阿常,总要刨根问底。

  “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她这么一问,健三就不得不说出他记忆中的那扇红门——一扇被竹丛遮蔽的小红门。阿常的训练使健三在任何时候被问到这个问题,都能毫不犹豫地回答出这句话。他的回答无疑是机械的,但阿常毫不在意。

  “阿健,实际上你是谁的孩子呀?别躲着,说出来。”

  健三觉得很尴尬——与其说是尴尬,不如说是生气。他不想回答,就默不作声。

  “你最喜欢谁呀?爸爸还是妈妈?”

  健三对为迎合她而按着她想听到的答案回答感到厌烦。他一声不响,像木棍一样站着一动不动。阿常把健三这种行为理解成单纯的年幼无知,无疑是过于简单了。健三内心很讨厌她这种样子。

  夫妻俩费尽心思想把健三变成他们的专有物,而实际上,健三确实与他们的专有物无异。健三被当作宝贝的同时,也陷入了被剥夺自由的困境。他的身体受到了限制,而比这更可怕的是心灵的束缚。这在他那尚未懂事的心上投下了阴影。

  夫妻俩总是试图使健三意识到他们给予的恩惠。因此,他们说话时往往会着重强调是“爸爸”给的,又或者会在“妈妈”两个字上加重音;自然,如果离开了爸爸和妈妈,健三连吃糖果或穿衣服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到。

  他们努力把自己的热情塞进孩子的心里,但却产生了相反的结果——健三讨厌他们。

  “为什么管我管得那么严呢!”

  每当提到“爸爸”、“妈妈”,健三就想要属于自己的自由。他开心地玩着自己的玩具,或不厌其烦地看彩色画,但对给他买这些东西的人却毫无兴趣。他只想把“玩具”和“人”截然分开,单独沉醉在纯粹的乐趣里。

  夫妻俩疼爱健三,并渴望着这种疼爱能换来特殊的回报。可是,这就跟仗着钱多偷娶美女或者给女人买她想要的东西一样,他们的目的并不在于使人了解自己的感情,他们的热情不过是为了取得健三的欢心。这种不良用心会随着自然发展而受到惩罚,但那时的他们却毫不自知。

  四十二

  与此同时,健三的脾性也受到了损伤。他那温良的天性慢慢消失,而弥补这一缺陷的,不外乎“倔强”二字。

  他日渐任性,如果得不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不管是在来往的途中,还是在马路边,立即一屁股坐下去就不起来。他有时会从背后使劲儿揪别家小孩的头发;有时无理取闹,非要把神社里放养的鸽子弄回家。他享受着养父母的宠爱,在那个专有的狭小天地里,除了生活起居,别的事情完全不懂。在他看来,所有的别人都是为听从他的命令而存在的,他只需考虑自己顺畅就行。

  不久,他越发蛮横起来了。

  一天早晨,被父母叫起来后,他睡眼惺忪地朝走廊走去。每天起床后在那里小便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可是那天,他比往常更困,以至于小便还没有完,他就在中途睡着了。之后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他睁开眼睛时,自己正滚到小便上。不巧的是,他跌倒的走廊比地面高出一倍左右,又正好处在从马路滑向河边的斜坡半腰上,因此,他在那次事故中伤到了腰。

  养父母慌了手脚,连忙把他送到千住的名仓去治疗。但腰伤过重,健三很难站起来。他每天把带醋酸味的黄色糊状药物涂在扭伤的部位,躺在房间里,这样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

  “还站不起来吗?站起来试试看。”

  阿常每天都这么催他,可健三还是不能动;即使似乎能动了,他也装作不能动。他躺在那里,看着阿常着急的表情暗自发笑。

  最后他站起来了,并且像没事一样在院子里转悠。阿常又惊又喜,但健三见到她那演戏般的表情,想着早知道索性不站起来多躺些日子了。

  健三与阿常的缺点,在许多方面正好相反。

  阿常是个善于装模作样的女人,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对自己有利,她马上就能流下眼泪,简直就是个“活宝”。她把健三当作无知小孩,在他面前比较放松,但其实她的内心早已彻底暴露在健三面前了,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

  一天,阿常与一位客人相对而坐,谈到一个叫甲的女人时,两人说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客人走后,甲碰巧来找阿常。阿常又假惺惺地夸起甲来,甚至还添油加醋地撒了个谎,大概是“眼下某某也很赞赏你呢”之类的。

  “居然有这么会撒谎的人!”

  健三很愤怒。他在甲面前毫无保留地表现出了小孩子的正义感。甲走后,阿常大发脾气。

  “你老喜欢惹我火冒三丈!”

  健三期待着阿常脸上早点冒出火来。不知不觉中,他对阿常产生了一种厌恶心理。不管阿常怎么疼他,她暗藏着的丑陋决定了她的人格。而最了解她这种丑陋的,正是这个在她温暖的怀抱里长大的孩子。

  四十三

  岛田与阿常之间出现了异常的现象。

  一天夜里,健三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夫妻俩正在他旁边激烈地争吵。事出突然,他哭起来。次日晚上,他再次被同样的争吵声从熟睡中惊醒,他又哭起来。

  这种吵闹的晚上持续了好几夜,并且喊骂声越来越高,最后终于动起手来。厮打声、跺脚声、呼喊声交织,幼小的健三感到极度害怕。起初,只要他一哭,两人就会马上停下来;后来,不管他是睡是醒,两人都会毫不客气地继续吵。

  眼前的情景,不久前还没有,现在却在每天半夜上演。年幼的健三感到无法理解,他只知道自己很讨厌这些。他不懂所谓的道德,也不明何为是非,是客观事实教育了他,使他讨厌这些。

  不久,阿常把事情告诉了健三。按照她的说法,她是世上最善良的人,相反,岛田是个大坏蛋,不过最坏的要数阿藤。每每提到“那家伙”或“那女人”时,阿常就摆出一副难以忍受的样子,眼泪夺眶而出。然而,这种过激的表情,除了使健三感到厌恶之外,没能产生其他效果。

  “那家伙是仇人,是妈妈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报仇!”阿常说得咬牙切齿。

  健三想尽早离开阿常。她总是把健三留在身边,并拉入自己的阵营中,相比之下,健三更喜欢岛田。岛田跟以往不同,多数时候不在家,回来又晚,所以白天很少见面。不过健三每晚都在昏暗的灯影下看他——阴森可怕的目光,气得颤抖的嘴唇,喉头里发出的愤怒声像旋转的雾气般往外喷。

  然而岛田仍跟过去一样,常常带健三到外边去。他滴酒不沾,很喜欢甜食。一天晚上,他带着健三和阿藤的女儿阿缝,从热闹的大街散步回来时,走进一家年糕小豆汤铺子。那是健三第一次见阿缝,所以他们并不轻易看对方,也没怎么说过话。

  一回到家,阿常就问健三:“岛田带你去哪儿了?”

  她反复确认有没有到阿藤家里去,最后还追问健三和谁一起去的年糕小豆汤铺子。健三不顾岛田的提醒,将事实和盘托了出来。尽管如此,阿常的怀疑仍未消失。她想尽办法,企图钓出更多的真相。

  “那家伙也一起吧?要说真话!说了真话,妈妈就给你好东西。快说,那女人也去了,是不是?”

  她努力让健三说阿藤也去了,可健三坚决不说。她怀疑健三,健三鄙视她。

  “那爸爸跟那个小孩说什么了?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吧?跟你又说些什么了?”

  这些问话使沉默的健三越发不愉快。可是,阿常不是个善罢甘休的女人。

  “在年糕小豆汤铺子里,他让你坐哪一边?右边还是左边?”

  这种出于嫉妒的追问总是没完没了,也毫不留情地暴露了自己的为人。阿常完全不介意,连不到十岁的养子厌恶自己,她也全然不知。

  四十四

  不久,岛田突然从健三的视线里消失了。一直住着的那间夹在面朝河岸的后街和热闹的前街之间的房子,也突然间不知去了哪里。和阿常在一起的健三却在世事变迁中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那个家的前面有挂着门帘的米店和酱店。在他的记忆中,大店铺总是和煮好的大豆联系在一起。他至今还记得每天吃煮豆子的事,而对新家却没有任何印象。“时光”替他把这段寂寞的往事拂去了。

  阿常见人就说岛田的事,边说“可气可恨啊”边流泪。

  “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她的气势汹汹的样子,成了健三的心离她越来越远的媒介。与丈夫分开以后,她一心想把健三占为己有,而且深信健三已为她所独有。

  “往后只有你能依靠了,可以吗?你可要努力啊!”

  每当她这么央求时,健三都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无法像个听话的孩子那样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

  在把健三当玩物的阿常内心,与其说被爱所驱使而冲动,不如说贪念支撑着邪念在起作用。这无疑在尚未懂事的健三心里留下了不愉快的阴影,而对于其他的事情,健三就不记得了。

  两个人的生活没有维持多久。是因为物质缺乏吗?还是因为阿常改嫁而不得不改变现状?年幼的健三彻底糊涂了,反正阿常也从健三的视线里消失了。不知何时,健三被带回了自己的家。

  “这些事,想起来好像是别人的事一样,倒不觉得是自己的事。”

  浮现在健三脑海中的这些往事,离如今的他确实太遥远。不过,他还是应该好好琢磨一下自己这些看似别人的生活的往事,尽管其中有些许不愉快的滋味。

  “那个叫阿常的,当时改嫁给波多野了吧?”

  妻子记得,几年前阿常给丈夫写来过一封长信。

  “也许吧,我也不清楚。”

  “那个叫波多野的人,或许还活着!”

  健三根本没有见过波多野,当然也不会去思考他的生死。

  “不是说是个警官吗?”

  “不知道啊。”

  “你那时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什么时候?”

  “就是你给我看那封信的时候呀!”

  “是吗?”

  健三想起了那封长信上的些许内容,阿常在信上说了很多当年辛苦照顾小健三的事:因为没有奶,从一开始就就给健三喂粥;健三有个坏毛病,睡觉时爱尿床,很麻烦——阿常对这些事前前后后说得很详细,叫人看得腻烦。阿常还提到有个在甲府当审判官的亲戚,每月会给她寄钱,所以日子过得很是顺意。至于她那位宝贝丈夫是不是警察,健三不记得了。

  “说不定已经死了。”

  “或许还活着呢!”

  夫妻俩谈论的既不是波多野,也不是阿常,就这样你说一句,我答一声。

  “就像那个人冷不防出现一样,说不定那女人什么时候也会突然就来了呢!”

  妻子望着健三的脸,健三交叉地抱着双臂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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