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至六十四

  六十一

  最后,健三只好问妻子:“岛田的实际境况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问过姐姐和姐夫,他们也不了解。”

  妻子无精打采地抬头看着丈夫。她痛苦地用双手捧着即将临产的大肚子,披头散发地靠在一只船底形的红漆枕上。

  “那么在意的话,自己直接调查一下不更好吗?那样很快就能弄清楚了。你姐姐早就不和那个人来往了,自然不可能了解情况。”

  “我没有那种闲工夫。”

  “那就先不管了吧。”

  妻子的语气有点像责怪健三没有男子汉气概。她生来就不是那种喜欢把心事全都说出来的人,连自己娘家人和丈夫之间发生不愉快的事,她也不怎么去争辩。对与自己无关的岛田,她常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听之任之。精神过度紧张的丈夫,让她觉得像个胸襟狭隘的人。

  “不管了?”

  健三反问,妻子不说话。

  “以前不就没管吗?”妻子没有往下说。

  健三不高兴地站起来,钻进书房。不光是岛田的事,在其他方面,两人也说不上几句话。当然,由于不同的原因,有时也会出现相反的情况。

  “听说阿缝得了脊髓病。”健三说。

  “要真是脊髓病,那就难办了!”

  “听说没有挽救的希望了,岛田很担心。要是阿缝死了,柴野和阿藤就没有关系了,以前阿缝每个月都给他寄钱来,以后估计就没有了。”

  “真可怜啊,现在就得脊髓病……还很年轻吧?”

  “比我大一岁,我好像说过吧?”

  “有孩子吗?”

  “好像还不少,究竟几个,倒也没问过。”

  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留下一群未成年的孩子就要离开人世,妻子想象着那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然后她想到了自己分娩的后果。健三看着妻子沉甸甸的肚子,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妻子觉得,这样的男人太无情,但心里又羡慕他们不必受分娩之苦。而健三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

  “岛田会那么担心,必定是他自己惹人厌恶了吧。他甚至说:‘柴野那个人爱喝酒,动不动就跟人吵架,不会有出息的。’有什么办法呢?其实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岛田太叫人讨厌。”

  “就算不讨厌岛田,那么多孩子要养,也没办法呀。”

  “也是,既然是警察,大概跟我一样穷吧。”

  “可是,岛田怎么会跟阿藤……”妻子犹豫了一下。

  健三不解其意。

  妻子接着说:“他怎么会跟阿藤好的呢?”

  健三小时候不知听谁说的,阿藤还是年轻寡妇的时候,不知因为什么事,非要去管理所。当时岛田觉得,一个女人家去那种地方,很是可怜,就多方与她热心帮助。两人的关系就是那时开始的。不过,这事对岛田而言是否含有“恋爱”的意味,健三至今仍弄不清。

  “贪念肯定也帮了忙!”

  妻子什么也没说。

  六十二

  得知阿缝正遭受不治之症的折磨之后,健三心软了。他和阿缝已多年没见了,其实,虽然以前经常见面,但几乎没有真正交谈过。坐下也好,离席也罢,一般也只是相互点个头。如果用“交际”二字来说明这种关系的话,那么,两人的交际是极为淡薄而肤浅的。健三对她既没有留下强烈的好印象,也没有掺杂不愉快的回忆。可是如今,在健三看来,她比岛田和阿常要珍贵得多。就算他那对人类抱着慈爱的心变成铁石,就算被认为是冷漠的人类的典型,他的看法也不会改变。——他那充满同情的目光望着远方,默默地想念着即将死去的阿缝。

  与此同时,他心里还在思考一种利害关系。阿缝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死,狡猾的岛田肯定会以此为借口再来央求他。他清晰地预料到这一点,打算尽可能地躲开,只是在这种时候,他不知道采取什么策略才能躲得开。

  “除非和他吵一架,关系破裂,不然没有别的办法。”

  他下定决心,抱手等待。可没有想到,岛田到来之前,他的敌人阿常却突然来了。

  他和往常一样在书房里,妻子走到他面前:“那个叫波多野的老太婆终于来了。”

  他听了,与其说是吃惊,不如说是不解。而在妻子看来,他的样子就像慢吞吞的胆小鬼。

  “见吗?”

  见就见,不见就不见。妻子是在敦促他果断决定。

  “见,让她进来!”

  岛田来时他也是这么说的。妻子犹豫地站起来,走到后边去了。

  健三走到客厅,见一个衣着粗俗的矮胖老太婆坐在那里,那朴素的穿着,与他印象中的阿常完全不同,比见着岛田更使他吃惊。

  她的态度与岛田相反,好像到了与自己的身份有着天壤之别的人面前,致意问好时,恭恭敬敬地低下头,说话也很殷勤。

  健三想起小时候经常听她说她娘家的事。她说,她的娘家在乡下的住宅和庭院,是十分豪华的建筑,最大的特色是地板下流水纵横——这是她反复强调的重点。健三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说的“天南之柱”[1]这个词。可是,小健三并不知道那宏伟的住宅在哪个乡下,也不记得她带他去过。据健三所知,连阿常自己也没有回过那个阔绰的家。当健三那双持有批判态度的眼睛渐渐长大,能隐隐看穿她的性格时,他想到,那只是阿常惯常的空想和吹牛。

  健三把以往那个一心想让人看到富有、高尚、善良的阿常,与恭恭敬敬坐在跟前的老太婆对比——时光带来的变化是多么不可思议!

  阿常以前就很胖,现在还是很胖,甚至让人觉得,她的某些部位更胖了。她已经完全变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使人觉得她是个乡下老太婆。说得夸张一点儿,她就像一个从乡下进城来的老太婆,背着装有面粉的背篓。

  [1]天南之柱:天南是一种树木,也是一种较名贵的建筑材料,常用来形容豪华的建筑物。

  六十三

  “啊,变了!”

  照面的瞬间,双方有此同感。不过,特意前来的阿常,事先对这种变化似乎有充分的预感和准备,而健三却完全没有料到。因此,主人比客人更感到意外。但由于性格的关系,健三没有露出吃惊的样子。只是,他有些害怕阿常利用一贯的伎俩扮演戏剧性的角色。如今,他被迫再次欣赏她“演戏”,他感到苦不堪言。他尽可能地防着阿常露这一手。这是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

  健三听阿常把经历大致说了一遍,好像她遭遇了难以避免的不幸。她和岛田离婚后,嫁给了波多野,两人没有生孩子,于是从某地领了个女孩来抚养。养女招女婿时,波多野已经死了还是活着,阿常没有说。

  女婿是开酒店的,店铺设在东京最繁华的地方,虽不知买卖有多大,但至少阿常没有说“难啊”“穷啊”等叫苦的话。

  后来女婿在战争中死了,女儿无法维持买卖,母女俩只好关闭店铺,靠住在近郊的一个亲戚,搬到了非常偏僻的地方。养女改嫁之前,母女俩的生活全靠政府发的遗属抚恤金维持。

  这一次,阿常讲故事的态度与健三预料的相反,显得很平静。虚张声势的手段、蛊惑人心的用语、引人入听的唱腔,都不多。他还发现自己与这个老太婆之间没有丝毫共鸣。

  “哦,这样啊,真是……”

  键三的应答很简单,即便用于敷衍都过于简短,但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合理。

  “是以前的成见在作祟。”他想,可心里并不好受。或许有的人生性并不爱哭,但偶尔也会真的哭,所以或许刚刚好就在自己面前哭了呢?——这是健三的感觉。

  “说不定我的眼睛也能随时流出眼泪来呢……”

  健三一直望着那个坐在坐垫上的矮胖老太婆。她的眼睛藏不住眼泪,那神态使健三觉得可悲。他从钱包里拿出五块纸币来,放在她面前。

  “不好意思……您回去的时候雇辆车吧。”

  她说并非为此而来,推辞了一番之后还是收下了。遗憾的是,在健三的赠礼里,只有淡薄的同情,没有明显的诚意。从她的表情来看,她似乎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人和人的心既然已经不知不觉远离了,也就没有挽回的必要,不如死了这条心。他站在大门口,目送阿常离开的背影。

  “如果那可怜的老太婆是个好人,或许我也会哭吧……即使哭不出来,我也会尽量满足她的吧?再说,把抚养过自己而如今被冷落的亲人接回家来养老送终,也能做到吧?”

  健三默默地想着,但他的心事没人会知道。

  六十四

  “以前就老头,现在倒好,老太婆也来了,一下子便成了两个!依我看,以后你就等着被他们折腾吧!”

  妻子平时说话很少这么干涩的。这种既非说笑亦非讥讽的态度,刺激着沉心思考的健三,使他很不愉快。健三一声不吭。

  “又提到那件事了吧?”妻子用同样的口吻问道。

  “哪件事?”

  “你小时候尿了床,叫那老太婆犯难的事呀!”

  健三听了,连苦笑都笑不出,他心里也起了疑问:阿常怎么不提这件事了?

  其实健三一听说阿常来了,马上就想到了她那张能说会道的嘴。阿常是个喋喋不休的女人,特别是在维护自己的利益方面。健三的生父容易被她的花言巧语欺骗,即使听到的明显是奉承话,他也欣喜若狂,经常夸奖阿常。

  “真是难得的女人呀,至少她会持家。”

  每当岛田家掀起风波时,阿常就把心里所有的话都掏给健三的生父听,还不时流下悲伤和悔恨的眼泪。健三的生父被深深地感动了,马上就站到了她这边。

  姐姐也很会说奉承话,健三的父亲很喜欢姐姐这一点。每次姐姐来要钱,父亲总是一边说“我也有难处呀”,一边却已经从箱子里取出了姐姐所需的钱。

  “虽然比田是那种家伙,不过阿夏很招人喜爱。”

  姐姐回去之后,父亲总像辩解似的对周围人这么说。

  姐姐的嘴能自如地笼络父亲,但与阿常相比就逊色多了,而且阿常装模作样这一点,也是姐姐望尘莫及的。阿常那张嘴太厉害,使健三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就怀疑:与她接触过的人中,除了自己,能看清她本性的有几个?

  健三同她见面时,感到最难对付的就是她那张嘴。

  “是我把你带大的呀!”她会反复说这句话,甚至说上两三个小时,无非是想让健三记起儿时的恩情,但健三一想到这话就害怕。

  “岛田才是你的敌人!”

  她总是把自己脑子里的旧想法,像放电影似的加以夸大,然后显现给健三。这一点也让健三害怕。

  无论说什么,她都要掉几滴眼泪。健三看到她那假模假样的眼泪,心里很是别扭。她说话不像姐姐那样扯着嗓门儿,但必要的时候,声音也会大得刺人耳朵。圆朝[1]讲的故事里有一种女人——她一边把长火筷子使劲儿往灰里插,一边倾诉着自己上当受骗后的怨恨,弄得听者不知所措——阿常的表现跟那种女人如出一辙,连语气也一个样。

  虽然阿常目前的表现出乎健三的预料,但他并不觉得可庆幸,反而感到不可思议。在他大脑的某个部位,深深地刻着阿常以前的性格,那印迹就像牢不可破的监狱。

  “都快是三十年的旧事了,事到如今,她也会有所顾虑吧。何况一般人早就把这种事忘了。再说人这性格吧,经过这么长时间,慢慢地总会变的。”

  妻子这么跟他解释。但健三还是感觉摸不到头脑,尽管顾虑、忘却、性格变化等因素就摆在面前。

  “她不是那么爽快的女人!”

  他内心里觉得不这么解释就没法接受。

  [1]圆朝:指三游亭圆朝(1838~1900年),著名的滑稽故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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