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至一零一

  九十八

  又过了两三天,岛田委托的那个人又递来名片要求会见。健三认为事到如今,不好再拒绝,于是无奈地来到客厅,再次坐在那个受人差遣的人面前。

  “知道您忙,三番五次前来打搅非常抱歉。”那人谙于世故,嘴上说得好听,态度却并不诚恳,“是这样,我把之前和您的谈话详细地告诉了岛田先生。他说,既然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就按您说的钱数吧,只是希望年内能拿到。”

  健三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年内?不就是这几天了吗?”

  “所以岛田先生才着急啊!”

  “如果我有钱,现在就可以给。可问题是,我现在没有钱,我也没办法。”

  “是吗?”

  两人沉默了片刻。

  “怎么办呢?还请您想想办法吧。我也很忙,我是为了岛田先生才特意来的。”

  很忙也好,特意也好,都是来人自己的事,不足以打动健三。

  “对不起,我确实没有办法。”

  两个人面面相觑,又沉默了一会儿。

  “那什么时候能拿到钱呢?”

  健三也说不上来。

  “我再想想办法吧,怎么着也得等到来年了。”

  “我是受人之托,总得给对方一个回话吧?至少告诉我个期限。”

  “好吧,那就正月里吧。”

  健三不想再说什么,来人也只好告辞了。

  当晚,为了抵挡夜里的寒冷和困倦,健三让妻子做了热汤面。他把盘子放在腿上,一边喝着那黏糊糊的灰色食物,一边跟坐在一旁的妻子说话。

  “看来又得想办法弄一百元了。”

  “本来可以不给的,你却答应下来,下一步不好办了。”

  “不给确实也可以,但我还是要给他。”

  这话前后矛盾,妻子听了,脸上立即显出不高兴来。

  “能不能别老那么固执啊!”

  “你总怪别人老讲大道理,其实,你自己才是最讲究形式的!”

  “你才讲究形式呢!不管什么事,都要先来一通大道理……”

  “道理和形式是不同的。”

  “对你来说都一样。”

  “我告诉你,我不是那种光说不练的人。我嘴上说的理论贯穿于我的手、脚,乃至全身上下。”

  “照你这么说,你的大道理不应该那么抽象呀!”

  “不抽象啊。就像柿饼,从里面冒出来的白霜,和从外面蘸上的白糖,那是完全不同的。大道理就好像柿饼。”

  对妻子来说,这种比喻仍然很抽象。她无法理解那些眼睛能看到而手却抓不到的东西。因此她不想与丈夫争论,即使想争,也没有这个本事。

  “你说我讲究形式,那是因为你认为,不管人心如何,只要暴露出来的东西被抓住了,就可以处置人,正像你父亲认为的那样,只要有证据,法官就可以给人定罪一样……”

  “父亲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也不是那种只顾着装饰外表的人!是你平时把人看扁了。”

  妻子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谈话就此打住。这件事原本与给岛田钱的事毫不相干。如此,事情反而复杂了。

  九十九

  又过了两三天,妻子出了一次门。

  “年底了,我去走了走亲戚。”

  她抱着吃奶的孩子,脸冻得通红,走到健三面前,坐在暖和的地方。

  “你娘家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我们没有去问候,他们倒也不在乎。”

  健三便不再说话。

  “问我们想不想买那张紫檀木桌子,可我觉得那东西不吉利,就没有答应。”

  那是一张古色古香的大书桌,桌面的装饰板是用“舞葡萄”树做的,价值在百元以上。那是岳父从破产的亲戚手里弄到的,作为债款的抵押品;而现在,他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迟早还得让人抬走。

  “吉利不吉利倒不要紧,只是眼下我们没有能力买那种高档品。”健三抽着烟,苦笑着说道。

  “这么说,你不打算向比田姐夫借钱给那个人了?”妻子没头没脑地问。

  “比田有这种能力吗?”

  “有啊,听说比田姐夫今年辞去了公司的工作。”

  健三认为这个新消息很平常,但又觉得有些不平常。

  “年纪大了嘛,可没有了工作,不是更加困难了吗?”

  “很难说往后会怎么样,不过眼下还不困难。”

  比田辞职,似乎是因为过去提拔过他的那个董事与公司断绝关系引起的。可是,毕竟工作多年了,有权拿到一笔钱,所以他的经济状况暂时还算宽裕。

  “他今天过来跟我说,就这点儿钱,吃老本是不够的。如果有可靠的人,他想把钱借出去,让我帮忙找找人。”

  “哦,他是想放高利贷!”

  健三想起了比田和姐姐平时一直讥笑岛田为人刻薄的情景,然而,一旦自己的境况发生变化,就算以前瞧不起人家,现在也顾不上了。在缺乏反省这一点上,姐姐和姐夫像小孩子似的,都一个样。

  “不就是高利贷嘛!”

  妻子根本弄不清什么是高利,什么是低利。

  “姐姐说,如果周转得好的话,一个月至少能有三四十元利息,他们打算把那些钱作为零星开支,而且,细水长流,打算以后就搞下去!”

  健三根据姐姐说的利息,在心里盘算着他们的本钱。

  “弄不好的话,会连本带利赔光的,别那么贪利,不如把钱存在银行里,拿相应的利息反而稳妥些。”

  “就是因为这样,才要把钱借给可靠的人嘛。”

  “可靠的人才不借高利贷呢!利息那么可怕!”

  “可是,如果按一般的利息,姐姐、姐夫怕是不会同意吧?”

  “如果是那样,我都不想借呢。”

  “听说你哥哥有点儿难过……”

  比田向哥哥说明了今后的打算,为了开张,要把钱借给哥哥。

  “真是的!既然已经亲自去找哥哥了,干吗还要我们去找人呢?再说,哥哥虽然需要钱,但也不会冒险去借他那种钱啊!”

  健三感到既难过又可笑。比田那种刚愎自用的习气,从这件事上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了。姐姐竟然熟视无睹,她的打算也使健三感到奇怪。尽管姐弟俩血脉相连,但思想观念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你有没有说我要借钱呢?”

  “那种多余的话,我才不说呢。”

  一〇〇

  姑且不说利息的高低,健三确实没想过向比田借钱。自己每月多少都会给姐姐一些钱,现在反过来又向姐夫借钱,明摆着是自相矛盾。

  “超乎常理的事,这世上比比皆是啊。”说完这句话,他突然很想笑,“说来也怪,我越想越觉得好笑。算了,即使我不借,他也会有办法的。”

  “就是,等着借钱的人多着呢!他说眼下只要你说一句立刻就可以借。他正等着呢!”

  一句“正等着”使健三觉得更加可笑。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妻子也认为姐夫等着借钱给丈夫不太合理,她虽然没有想到这关系到丈夫的名声,但觉得这件事有趣,也和丈夫一起笑起来。笑过以后,又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健三不由得想起了发生在自己和比田之间的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那是在健三的二哥病死前后。当时,二哥把自己平时用的一块双面银壳的怀表拿给弟弟看:“往后这表就是你的了。”年轻的健三从来没有用过表,当然很想要,暗自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宝贝挂在自己的腰带上。他一想到总会有那么一天,心里就异常高兴,就那样过了一两个月。

  二哥死后,他的妻子说为了尊重丈夫的遗言,要当着大家的面把那只怀表送给健三。然而,那表本是故人的遗物,应该作为纪念品留存下来的,却不幸被押在了当铺里。当时的健三显然没有能力把表赎回来,只不过从二嫂那里得到了一个名不副实的所有权,而自己喜欢的怀表却没有到手。

  过了几天,大家再次聚到一起。席间,比田从怀里掏出那只怀表。怀表焕然一新,外壳被磨得铮铮发亮,新换的表链上装饰了珊瑚珠子。比田装模作样地把表放在哥哥面前说:“我决定把表送给你。”

  姐姐也在一旁附和,说着和比田一样的意思。

  “让你费心了,太谢谢了,那我就收下了。”哥哥表达了谢意,接过怀表。

  健三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他们三人的表情,什么都没说。他就在一旁,而那三人却好像没有看见他一样。健三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但自始至终,他都没说一句话,而他们三个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那以后,健三像憎恨仇敌一样憎恨着他们,他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伤害他。

  健三既没有跟他们说这怀表是属于自己的,也没有要求他们解释,只是在心里讨厌他们。在他看来,被自己的弟弟厌恶,就是对他们最严厉的惩罚。

  “事到如今还是无法释怀吗?你对他们的成见也太深了。你哥哥听到,一定会吃惊的。”

  妻子暗暗观察着健三的表情,健三却不为所动。

  “说我成见深也好,没有男子汉气概也罢,事实终归是事实。如果一定要把事实一笔勾销,他们当初就不该做出那么伤感倩的事。当时的心情,我是记忆犹新。就是因为没办法忘记,所以总在某个地方起作用。即使我死了,老天爷也会让这种记忆存在下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借他的钱不就行了!”妻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除了在考虑比田等人,还在盘算着自己家和娘家的事。

  一〇一

  辞旧迎新之际,健三一直在用自己冷漠的态度注视着整个世界在这一夜之间发生的变化。

  “这些无聊的事,不过是人们自己导演的一出出戏。”

  对他而言,既不存在除夕,也无法感受到新年伊始的气氛,一切都不过是上一年的延续。他遇见别人时,甚至连一句恭贺新禧的话也懒得说。他认为与其说那些没用的话,不如待在家里,谁也看不见,心里反倒舒坦些。

  他依旧穿着平日里穿的衣服,信步出了门,尽量朝没有新年气氛的地方走去。

  冬日里叶落枝空,田园荒芜,草葺的屋顶和细细的水流渐渐进入他的眼帘。他对这毫无生机的大自然失去了兴致。幸好天气不错,野地里虽刮着干冷的风,但并没有扬起尘土。雾霭漫漫,日影淡淡,静静地洒在他周围,远远看去就像春天一般。健三下意识地朝既没有人也没有路的荒野走去。田野里的霜正在融化,使健三的靴子粘满了泥土。他感觉到脚步越来越沉,不得已停了下来。他想趁此机会作张画排遣苦闷,然而,那张画令他自己很不满意。本来心情就不好,这个时候写生,只能使自己更郁闷。于是,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去。途中,他想起了要给岛田一百元钱的事,这使他产生了想写点儿东西的欲望。

  批改答卷的工作总算完成了。离新工作开始还有十天,他打算利用这十天写作,于是拿起钢笔,在稿纸上写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但这并没有引起他的重视。他仍拼命地写着,像是在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又像是在虐待自己的健康,更像是在惩罚自己的疾病。健三虽然知道自己贫血,但他认为既然不能杀人取血,就只好用自己的血来弥补。

  当他终于写完了预定的稿子时,他把笔一扔就躺在榻榻米上。

  “啊!啊!”他像野兽般吼了两声。

  他很轻松地就把写好的东西换成了钱。但是,怎样把钱交给岛田却让他感到为难,一来是他不想和岛田见面,二来对方也说过不会再到他这里来。看来,需要找个人从中调和。

  “恐怕还得请你哥哥或者比田姐夫吧?他们以前都插过手。”

  “是啊,找他们最合适,也不是什么特别难办的事,用不着另外找人。”

  健三随即向津守坡走去。

  “一百元?”姐姐显然感到很吃惊,似乎觉得给这么多有些可惜,眼睛睁得溜圆地看着健三。

  “还是阿健气度大,不干那种小家子气的事。确实,那个岛田也不是一般的老头,像他那样的恶棍,不给一百元怕是没法结束。”

  姐姐一个人嘀嘀咕咕地竟说出了出乎健三意料的话。

  “可是,毕竟新春刚过,也够为难你的。”

  “的确为难,但就像鲤鱼那样,顶着急流往上吧!”一直坐在一旁看报纸的比田终于开了腔。

  健三没明白他的意思,姐姐也不明白,但姐姐却会心地大笑起来,反而使健三更加摸不着头脑。

  “说来说去,还是阿健有本事!只要他愿意,要多少就给多少!”

  “他和我们这种人,头脑是不一样的,他是右将军赖朝公[1]转世的。”

  比田一直说着奇怪的话。不过,健三委托他的事,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1]右将军赖朝公:镰仓幕府的第一代将军源赖朝,据说他的头要比一般人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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