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 宴

  花小枝在酒店的房间里,坐在梳妆台前,开始往头上插乱七八糟的饰品。她歪着头,取下了刚插上的一根簪子。

  “喏,送给你们四个。”花小枝依然面对着镜子,像是自说自话。

  我们四个人,西装领带,人模狗样地并排站着。原本是来负荆请罪,结果主子或许是心情好,打赏了。

  结果那仨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剩我一个人站在前面。我听见谢小希低声地说:“这不是毕业那年一起去丽江小川你给她买的吗?”

  “那都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你怎么记那么清楚?”

  “废话,你借我钱买的。”

  “那也不至于记那么久啊!”

  “废话,钱你还没还我。”

  这时候花小枝终于转过身来,她递出手里的簪子,对我说:“你是代表吧,过来拿。”

  “我们四个人,你这就一个,咱不拿,免得待会儿打起来,伤和气。”还是周小昱江湖经验深。

  “对对,我们不能拿。”我附和道。

  “那你过来。”说完,花小枝又转回身去,两只手握着那根簪子放在腿上,不见有其他的动作。花小枝的语气就像电视剧里的后宫娘娘,那自然,我只能是太监小川子。

  “撤……”

  我还未有所动作,周小昱带头,我背后那三个人全部猫腰出了房间。五大三粗一个个跟做贼一样。

  在花小枝大婚之日的下午三点十五分,我作为伴郎,和新娘独处在酒店的一个房间里。当时我脑海里闪过唯一的念头是:这或许将是我和花小枝独处的最后一分钟?五分钟?

  那时花小枝低着头,头发乱蓬蓬的像刚睡醒一样。

  “这是你送我的,你记得吧?”花小枝还是开口了。

  “记得,借希哥的钱买的。”

  “那天你跟希哥借钱的样子真的很可爱,感觉就是昨天的事。”

  “是啊!没想到你今天就嫁别人了。”

  花小枝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我和我们,她说:“那是因为你不娶我呀!”

  “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是啊!你就是对我太坏了。”

  “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那要看看你给我包了多大的红包了。”

  “大着呢,这一年在上海挣的钱全在里面。”听我说完,花小枝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都在抖动,她又歪起了脑袋,还是看着镜子里的我,她说:“那回上海的路费还有吗?”

  “没啦,到时候让希哥开他那破吉普送我回去。”

  “别坐希哥的,”花小枝摇摇头,她说,“让大哥送你。”

  “为什么呀?”

  “大哥的警车不收过路费。”

  “走高速多没意思,还是让希哥拉我走小道,风景好。”

  “人家希哥欠你啊?”

  “他一天闲着也没个正经事儿,当结伴旅游。”

  花小枝不再接我的话,她起身拉上了窗帘,晌午间的细雨就被锁在了窗外。花小枝赤脚踩在房间的地毯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很奇怪的是,这种时候,我就特别想唱歌。那时我脑海里响起的旋律是一首民谣,叫作《米店》:

  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

  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

  你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命运

  寻找你自己的香

  窗外的人们匆匆忙忙

  把眼光丢在潮湿的路上

  你的舞步划过空空的房间

  时光就变成了烟

  爱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经来临

  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

  我会洗干净头发爬上桅杆

  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

  “《米店》还记得吗?”我问花小枝。

  花小枝还在认真地踩着地毯,左脚脚跟磕在右脚的指尖,平举着双手,像是在过一条独木桥。她做了一个往下跳的动作,还微微倾斜了身子,假装奋力地摆正。

  “记得的。”

  “喜欢吗?”

  “不喜欢,”花小枝说,“北京基本不下雨。”

  “可惜了。”

  “是呀。”

  花小枝跳回了她的平衡木上,又一步一个脚掌地走着,时而转过身,裙摆就在房间里轻轻拂过,那根簪子一直握在花小枝的手里,簪花的吊坠从她的指缝间滑下,在空中不停地摇摆。

  “还记得这簪子多少钱吗?”我问她。

  “66块钱,不过我觉得你买贵了。”

  “嗯,待会儿我得把钱还给希哥,不然他不拉我回上海。”

  花小枝扑哧笑了:“你怎么那么鸡贼。”

  我正想说些什么,房间门突然被用力地推开。

  “出事了!”卢小菲用她标志性的嗓音嗷嗷,手脚并用地在门口比画,也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怎么了?”花小枝还是在地毯上那么慢慢走着,就好像这不是她的婚礼一样。

  “你要放的那首我忘带了,你是放在哪儿的?”

  “那辛苦去我家里一趟吧,在我书桌左边最下面一个抽屉里有一个U盘,把它拿过来,那里面有。”

  “什么歌,还得拿U盘?”我问道。

  卢小菲正欲开口回答我,花小枝突然停下她的脚步,说道:“《米店》。”

  我看着花小枝,她那时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掌,恍惚间我看见她的嘴角带着笑意,垂下的头发蓬乱地遮住了她的侧脸。“小菲,快去吧!”她说。

  花小枝抬起了头,笑靥如花地望着我,眼睛眯成了一道弯月,眼中似乎带着一丝丝戏谑。

  “想不到吧?”我想她那时心里在这般问我。

  我叫住了卢小菲:“别去了,我手机里有,希哥车上有数据线。”

  “那我先去找小希,你赶紧下来,在宴会厅等我。”说完,卢小菲像个百米运动员一样,冲出了房间。

  “卢小菲这样能嫁出去吗?”我苦笑。

  “嫁得出去的,等小宏读完书就嫁。”说着,花小枝走到我身后,把我推出了房间。

  等我到宴会厅的时候,卢小菲已经拉着谢小希在那儿等着了。

  “花小枝要在她婚礼上放《米店》啊?”谢小希问我。

  “是啊!《米店》。”

  “哪版的?张玮玮?李志还是衣湿?”

  “我手机里这版。”

  “怎么不放李志那版,多带劲。”

  “×,好歹是婚礼啊!李志那破嗓子能听吗?”

  “你俩别磨叽了,赶紧拷歌。”卢小菲说着推了谢小希一把。

  “好歹是个四星半的酒店,连个网都上不了吗?还得拷,这也太复古了。”谢小希插着数据线,念念有词。

  歌曲传完,谢小希让工作人员试放。

  “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

  那首《米店》还在放着,宴会厅里突然静了下来,工作人员们眼神里带着诧异,或许在他们的职业生涯里,从来没见过有人在婚礼上放这么要死不活的歌。

  卢小菲眼里也带着诧异,她说:“这歌怎么这么难听。”

  谢小希眼里则带着惊恐,他对我说:“小川,这个该不是你唱的吧?你这破嗓子,还好意思说李志呢?”

  “停吧,没问题。”

  我没有回答谢小希的话,让工作人员把歌掐掉了。我正拉着谢小希出去,卢小菲把我俩拦了下来,一脸“你俩是不是在使坏”的表情。

  “小枝说的真是这首歌?”她问我。

  “是的。”

  “我不信。”

  “那你去问她吧。”

  “你拿着手机,咱俩一起上去。”

  “我就不上去了,耽误她化妆。”

  “那你把手机给我,我拿上去。”

  “那我用什么?”

  “马上就给你还回来。”说着卢小菲一把抢过我的手机,朝着电梯飞奔而去。

  “小川,你说卢小菲这样能嫁出去吗?”谢小希看着卢小菲的背影,挠头问我。

  “嫁得出去的,等小宏念完书就嫁。对了,小宏他俩现在在哪儿?”

  “我车上斗地主。”

  “两个人怎么斗?”

  “废话,我们仨斗着呢,卢小菲把我给拽过来的啊!”谢小希望着在电梯门口狂按按钮的卢小菲,恨得牙痒痒,“我手气正好呢,×!”

  “打个电话叫他俩过来帮忙吧,时间也差不多了。”

  那天婚礼的现场布置得很漂亮,用李小宏的话来说:这不就是卢小菲梦想中的婚礼吗?看来花小枝这个撒手干部当得很彻底,这个婚礼很“菲”式。如果真如李小宏所说,今天的现场布置就是卢小菲日思夜想的梦幻场景,我还真想看看等到卢小菲结婚的时候,现场会“菲”成什么样。

  “压力大吗?”周小昱指着满厅挂着的鲜花、饰品和条幅问李小宏。

  李小宏拍了拍我的肩膀:“今晚压力大的是这位老兄。”话音未落,周小昱轻声喊了一声:“我×。”

  “这大婚礼的就别说脏话了,你看我今天一句脏话没有……我×。”李小宏看着宴会厅入口的方向,食言了。

  侧对着门口的我并不知道周小昱和李小宏究竟看见了什么,我还在想:花小枝这么快就出来了?却看见谢小希已经起身离开,朝厕所的方向走去。

  “什么情况?”

  “裘小星来了。”

  裘小星是要来的,毕竟我们这一帮子人都是多年前的老同学。但遗憾的是,裘小星是挽着她老公的手一起来的。又很不巧的是,她老公也是我们的老同学。

  “来来来,坐这儿。”李小宏冲着裘小星他俩招呼,张罗他们坐过来。

  对于李小宏这样的举动,我和周小昱这次没有任何的异议,毕竟,桌卡都是摆好了的。

  “你家卢小菲千算万算,怎么就把希哥和裘小星这关系算漏了呢?”我实在没忍住,问了李小宏。

  “我哪儿知道。”李小宏情绪挺激动,就这五个完全没有爆破音的字,愣是差点喷我一脸口水。“不过你看看,另外那几桌不是叔叔伯伯辈的,就是哥哥姐姐辈的,那还剩一桌哥哥姐姐辈的小屁孩,还能怎么安排?”李小宏摊了摊手,又说道,“不过希哥和裘小星那破事都过去多少年了,还记着呢?”

  “废话,六年前我借他六十六块钱买根簪子他都记到现在,你以为呢!”

  “谁去把小希找回来!还有啊,待会儿小希要喝酒你们都拦着点啊!他要喝醉了撒酒疯只有我车里那警棍好使。”周小昱很头疼,因为谢小希酒量不怎么样。

  我们谁也没去找谢小希,确切地说,我们谁也不敢去找他。直到宴会厅里的灯光暗了下来,婚礼正式开始,谢小希才回到座位上。

  音乐,开始响起。

  《米店》前奏里淅淅沥沥的雨声,开始响起。

  那是和手机里的不一样的版本,张玮玮的原版。

  我瞥见坐在我旁边的谢小希瞪大了双眼看着我,只有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么说,下午你真是故意的?”谢小希问我。

  “没有,是花小枝换掉了。”

  没有人发现谢小希脸上的困惑,因为所有人都很困惑,包括挽着花小枝的手臂正走在红毯上的花小枝的父亲。

  但,真真切切的,花小枝确实在这首民谣的歌声里走进了她婚礼的殿堂。

  “花小枝就是花小枝,真敢,你看看那几桌七大姑八大姨,脸都绿了。”李小宏居然轻轻地为花小枝鼓起了掌。

  我望着花小枝的背影,她真的很美,美得让人舍不得。但,最终,花小枝还是走上了礼台,《米店》的歌声也戛然而止。

  “各位来宾,欢迎来到,这个,花小枝女生和,那个……”

  “孔小荣!”卢小菲在礼台边急得都快跳了起来。

  “不好意思,两位新人都太,那个,光彩照人了,害得我都有些紧张……”

  “卢小菲这都是上哪儿找来的司仪?”周小昱一脸嫌弃,顺手又拍了李小宏脑袋一巴掌。

  这时,谢小希突然掐住我的大腿:“小川,再不做点什么,可就真来不及了。”

  “我能做什么,就等着上菜吃饭。”我对谢小希说。谢小希掐住我大腿的手仍然没有松开的意思,他叹了口气:“兄弟,千万别像我一样,遗憾一辈子。”

  “我可没你胆子这么大,”说着我举起酒杯,“但你是真汉子,来,咱俩先干一杯。”

  我和谢小希正准备碰杯,李小宏伸过手来抢走了我俩手里的酒杯:“凭什么你俩喝啊!希哥下午斗地主赢我们那么多,大哥咱俩输钱的喝。”

  “小宏下午输了多少啊?”裘小星突然问了一句。李小宏愣了两秒钟,说道:“也没多少,就几十块钱。”

  “那小昱呢?”裘小星又问了一句。

  答还是不答,这是一个问题。答了,裘小星要不接着问谢小希,尴尬;可裘小星要真问了谢小希,谢小希答还是不答,更尴尬。

  答。

  “好几百呢!”周小昱说着指着李小宏,“宏哥你他妈就是好面子,输了好几张红彤彤的‘毛爷爷’,几十块钱?敢跟小星说实话吗?”

  “哎呀,就我一个人没工作,打个斗地主输七八百,我妈听见了不揍我啊?”

  “研究生不是有工资的吗?”我问道。

  “一个月就两三百,大头都在导师那儿。”

  我们三个人一搅和,裘小星也不再说话了。这时候婚礼也进行到了高潮,谢小希起身,说:“我出去抽支烟。”

  没有人拦他。因为礼台上的一对新人开始交换戒指了。

  谢小希就是没能在这个时候阻止裘小星在她手指上戴上那枚戒指的。

  我举起酒杯,挡在眼前,我不想看见花小枝的手。我瞥见一旁的裘小星在看着我,于是我扭过头去,看见了她脸上微妙的神情。

  “请新郎为新娘戴上象征不朽爱情的钻戒!”司仪这句话倒是说得顺溜。

  当司仪的话音落下时,裘小星对着我举起了她的手掌,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收回。

  “5。”

  “4。”

  “3。”

  “2。”

  “1。”

  她在为我倒数。

  妈的,被抢过婚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慢着!”

  我站起身:“先停下!”

  花小枝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

  司仪看看我,又看看花小枝,最后看向礼台旁的卢小菲。

  卢小菲第一时间以百米冲刺的姿态朝我奔袭过来。

  李小宏却一把将她抱住。

  司仪将放下的话筒举回嘴边。

  花小枝却按住了他的手。

  裘小星笑了。

  裘小星却又哭了。

  其实在那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我只是想,花小枝你停下来,你必须停下来,我还没有想清楚,你不能戴上那枚戒指。

  其实那时,我的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我极力想控制并且避免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花小枝呀花小枝,你明知道我会这样,你还是邀我来了,就像你明知道如今我们会变成这样,当初你还是叫我走了。

  在一片恍惚之中,我发现花小枝盘着的头发里插着那根66元买下却又被她嫌贵的簪子。她的头上,也只有那一根簪子。

  可是那首《米店》你又为什么要换掉呢?你书桌左边最下面抽屉里的U盘,那里面不就是我手机里的《米店》吗?你为我伴奏,我为你唱的歌。你说以后你也要在烟雨飘摇的南方小镇开你的杂货店,给它取名叫米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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