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田家庄独一户姓田的,像被“挤”到,或者说被“甩”到村子北街的尽东头,坐落路北朝南,土坯墙围着一个四分[土地面积单位,等于1亩的十分之一,约等于66.7平方米。——编者注]冒头、半亩不到的院子。大门、二门都是一个样儿的:把秫秸用麻批子勒在腿腕子粗的木梁上,自编自造的排子门。二门外左边是猪圈,连接着茅房;右边是柴草垛,还有一堆苇子捆儿。二门里,不太宽敞的空地盘,东西两边都有多年前拆去厢房的残痕。这时候,东边搭着一个盛破烂的、夏天又能当灶屋用的、很低矮的棚子。西边垒着一个有出入洞口而没有透气地方的鸡窝;靠墙根儿排放着一个酱缸、一个咸菜缸,每个缸上面都扣着一口裂了缝、长了锈的破铁锅。这宅子的主体建筑,是那个半个多世纪前曾经威风过、如今已然老态龙钟的三间一明两暗的北房,房子的墙壁,下半截儿是砖包四边、中间夹着垒砌得很见功夫的石头;上半截儿一律是土坯,外面抹着“插灰泥”。灰色的瓦顶、卧檐。窗户是老式格子、糊纸的;上扇能支起,下扇能摘除。拿这样的小窗户跟五十年代起风行的“明装厢”大窗户相比,跟七十年代开始改进的双扇对开、里外两层,又镶玻璃又绷铁纱的新式窗户相比,它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活像一张大脸上的两只小眼睛。这样的宅院,见过世面的年轻人不可能看得上!

  三间陈旧屋子的尺寸差不多一般大小。当中那间既是厨房又是过道。东间住人,原来是田大妈的瞎婆婆住,瞎婆婆死后,田大妈和田成业带着孩子搬过来住。西间也住人,先是田大妈和田成业两个人成亲的“新房”,在那条炕上生过好几个孩子。它曾经空过几年,当盛破烂和存放粮食的仓库,等到儿子长大成人,跟爹妈一条炕睡觉不太方便,就让他们搬过去住;要是娶不上媳妇儿的话,还得接着茬儿住下去。

  田大妈在中间屋里呆呆地站立了好长一阵,东想,西想,闹得心里越发乱糟糟的。她张开两只被晨风吹得有些冰凉的手,用力地在自己小棉袄前襟的下摆上拍打几下,好像要把一切烦恼和忧愁全都拍打掉。她随即下了狠心似的转回身,“咔嚓”一下,拉开挂在门上小窗格中间那盏里外屋两用的电灯泡,然后揭开了布门帘儿。

  在昏暗中待久了,乍一见光,眼睛睁不开,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听到“呼呼”的酣睡声。这声音特别响,特别有劲儿。只有青春年少、精力充沛的小伙子,才会在熟睡的时候,通过鼻孔,从胸膛里发出这般结结实实的声音。

  “是不小了,耽误不得了,得快点儿给他娶上媳妇儿、成家立业!”儿子那动听的气息,再一次把田大妈心里那本子忧烦的账目给翻开,她默默地想,“人过青春没少年。要是不拼了命地给他张罗,把这么一小截儿的好时光错过去,寻媳妇儿更要难上加难,就有把他变成老光棍儿汉的危险。那可真对不起自己的亲骨肉。那可真没有脸面在田家庄活下去了……”

  “呼呼”的酣睡气息,越发有力地响个不停,间或伴随着几下吧嗒嘴唇和几声长出气,似乎是要说什么梦话,又没有劲儿说出来的样子。只有在头一天干了劳累过度的重活计,还没能够解过乏气来的人,才会在熟睡中出现这种情形。

  走到炕沿跟前的田大妈,终于看清楚头朝外睡觉的大儿子,看清楚跟她一样瘦弱身躯的轮廓,看清从那油渍麻花的枕头上滑溜下来的脑袋,脑袋上沾着灰土、凝固着汗水的蓬乱的头发。继而,她看到儿子的一条伸到破被子外边的长胳膊;短小的手指头,如同捧东西那样半张半握着;薄薄的手掌上,却挂着厚厚的茧子;茧子的边缘有几个已经挤破了的、如同棒子粒儿大小的血泡。在她俯下身子之后,又看清儿子那张长条脸,黝黑的皮色、疏淡的眉毛、微厚的嘴唇;嘴唇半启半闭着,那上边有数不清的干裂开的小口子……

  田大妈想叫醒儿子,见此光景又有些犹豫,有些不忍心开口。

  这一程子,儿子实在太劳累了。每天得起大早,到山里边去开石头和背石头;吃过饭,得急急忙忙赶到承包的地里或是运粪,或是砸坷垃,或是挠麦苗;忙到中午,再忙到天黑。天黑之后,他必须跟爸爸用小车从官坑推土,垫那块凹凸不平的房基地……这样连轴转地折腾,让脑袋沾着枕头、身子沾着炕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呀!每天早起都要等着叫,不叫几遍醒不过来;不把电灯给拉开叫醒了他,翻个身又会接着茬儿睡下去,还得再一次费劲儿推搡呼叫,简直像个半死不活的人。

  “可别把孩子给累坏呀!要是累坏了身子骨,落下点儿什么病根儿,将来爹妈一入土,谁来疼爱他?谁来照看他?”田大妈心里挺不好受地暗自思忖着,转身离开炕沿边,打算退出屋,让儿子再多睡一会儿。手触到布门帘儿,又急速缩回,反过来又想,“要是不咬牙拼命地把新房盖起来,儿子就寻不上媳妇儿,没媳妇儿就不能生儿育女,就成了光棍儿汉、绝户头,那就更不用指望有谁疼爱他、照顾他了呀!”

  儿子仍然睡他的觉,做他的梦,根本不会知道他妈这会儿多为难。田家夫妻虽然儿女成群,但是个个都是亲骨肉,个个都连着心。同时,当爹妈的总难免有偏心眼儿。庄户人家,在闺女和儿子中间偏爱儿子,儿子要不是单个儿的,在心里边也容易有分量重和分量轻的差别:天上的云彩一块块,估摸着哪一块有雨,就指望哪一块。田大妈在嘴巴上从来不承认这种习俗,实际上她特别地偏向着大儿子。

  大儿子名叫田留根,是田大妈的第七胎孩子:他上边的多数是丫头,只生过一个小子,没出满月就抽风死了,而且,一连三年没再坐胎。那三年,可把田大妈给折磨苦了。男人田成业盼儿子盼红了眼,唯恐田家庄的田家“断种绝根儿”,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嘀嘀咕咕,总是摸田大妈的肚子,看看鼓起来没有。田大妈的火暴脾气,哪受得了这个呀!不受又能怎么着?自己没给人家养活个儿子嘛!就在这种比大旱天等雨还要难熬的时刻,大儿子田留根在这古老的屋子里落生了。田成业把他当成宝贝。田大妈更知道这个儿子值多少钱,更珍惜这个千难万难求来的儿子。可惜,这个儿子的身子骨偏偏不结实,把好东西都给他吃到肚子里去,也不见他长肉:胳膊腿细细的,脖子长长的;脑瓜子倒不小,就是老挺不起来;滴里耷拉的,简直像干枯秧子上吊着一条蔫巴唧唧的黄瓜种。田大妈和田成业揪攥着心盯着这个宝贝儿子,怕他短命,活不长;担心冻着他,又担心热着他,一声不肯让他哭,吃饭都倒怀抱着,轮流端碗。千难万难,好不容易熬过了三年多,儿子才渐渐地硬邦了一点儿,夫妻俩那揪攥着肝肠的手才松开几根手指头。得来不易的东西,更叫人珍贵呀!

  田留根的长相像他妈。他的脾气秉性倒跟他爸爸很接近,有些地方可以说一模一样。在社员的花名册上,属于田留根那页的“文化程度”栏里,填的是“初中毕业”,实际上并没有达到那样的水平。他一挨着纸和笔,总显着比别人家的孩子笨。对老师讲的课文,听着特别费劲儿;听明白一点点,也是记住前边的,忘掉后边的;撂下的日子稍长一些,就会忘个精光。也怪他赶上的年月不好,只是在他开头上小学的那三四年,算是正儿八经地念了点儿书,学了点儿知识,以后“文化大革命”开始,学习就马虎了。先是停课差不多三个学期,复课之后,由大队长郭云当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代表。郭云是个文盲大老粗,不是带着学生们上山坡的果树园子里搞义务劳动,就是请老烈属、老贫农给学生们“忆苦”。老师们也没心绪教书,不得不上上课,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讲课的和听课的全都抱着应付差事的态度……归总起来一句话,田留根等于在那个“小学戴帽的中学”里混了一个毕业证书。他一出学校门口,就跟在“大拨轰”的社员群里,照样子挣起“吃大锅饭”的工分。七十年代的人民公社社员,“集体”这个神圣的字眼儿,已经在心里淡薄了。每天早上,他们听到大队长郭云的敲钟声才慢慢吞吞地离开家,到集合点会合,听队长指派活计。队长根据临时想起来的活路,让这几个人到什么地方干什么,让那几个人到什么地方干什么。得到令箭的社员要是觉着活茬儿顺心、上算,就返回家,或者到保管室寻找跟活茬儿对路的工具;倘若认为活茬儿不顺心、不上算,就找个借口推辞掉;队长不答应的话,就跟他扯皮、撒赖,甚至互相瞪眼珠子吵架。到了干活儿的场院或地边,人们习惯成自然的冬天找暖和地方、夏天找凉快地方歇歇腿、喘喘气;年轻人天南地北地扯闲篇,成年人抽袋烟,妇女们从篮子里拿出针线活儿做几针。小组长或临时带工的人在人们都待够了,太阳已经老高的时辰,不得不吆喝大伙儿“对付对付”。大伙儿懒洋洋地干一阵儿,没等把手掌磨热,更没容冒出点儿汗水,就又到了打中歇的时候。有的找舒坦的地方躺下或靠着什么睡一觉;有的扎到一堆儿打扑克或聊天儿;妇女们要给家里养着的小猪子和鸡捋点儿野菜,或者到地坡子、田埂子上找点什么能够当柴火烧的东西捡回家去。直到贴晌午,估摸着能够应付得过去,带工的就宣告收工。下午跟上午一样,明天跟今天相同;如此的周而复始,田家庄这个“先进大队”,好几年里一直没有让邻村把那面红缎子面儿、镶白边儿、挂绿穗子、贴着金黄金黄大字儿的流动奖旗给夺走。在这种“集体怠工”的情况下,田留根既没有从老庄稼把式那儿学会一套农活技术,也没有在吃苦流汗中锻炼出一点儿劳动功夫和力气。难得的是,在那样的日子里,田留根跟周围的人比较起来,并没有吃亏,甚至可以说,他比好多社员占了便宜。因为他像他爸爸一样老实厚道、规规矩矩,跟干部不敢调皮捣蛋,对集体不会藏奸耍滑。有两年,田留根和他妈在田家庄双双夺魁,被大伙儿选为大队级的“模范社员”,得了两张由大队党支部颁发的奖状。这两张奖状至今还贴在他妈那一溜同样由大队颁发的奖状旁边,成了这个好家庭好名声的组成部分。

  那时候,田家所在的三小队是个落后队,大队长郭云亲自兼任三小队的正队长。每天只要队长郭云一敲钟,田留根就赶忙动身奔到集合地点,等着点卯;不是第一名,也得属于头一拨早到的人。有时候他正吃饭吃到半截儿上,听见钟声响了,也不肯把饭吃完了再离开家。吃的要是干东西,诸如烙饼、窝头,他就拿上,一边走一边吃;如若喝汤或喝粥,不能携带,他便对妈说:“您给我留着,等收工回来我再打扫。”

  自以为聪明伶俐的弟弟嘲讽他说:“你这么积极干啥?你想捞个官儿当呀?”

  他实实在在地回答:“咱没那才分,咱不做那号梦;咱是社员,集体劳动,不听队长的话还行。”

  “你听话能顶啥用?”

  “挣工分呗!工分儿、工分儿,社员的命根儿!”

  “快别念你那经了。一个工日值才平均三毛五分五,还不够一顿饭钱哪!”

  “要是不去挣三毛五分五,一顿饭钱就丢了。一天让你少吃半顿饭,你能活不?”

  机灵的弟弟,终于被憨直的哥哥给说得无言答对,只好瞪眼生气。

  田留根还具备一个为干部们所称道的优点:干集体的活计从不沾尖取巧,从不挑肥拣瘦,队长报啥活儿,他干啥活儿;遇上有点儿特殊的活计没有人情愿去做的时候,他总是主动地接过来做,用这样的行动把卡住壳的事儿给疏通顺当。

  “得去仨人起猪圈粪,谁去?”队长郭云等到想出工的人差不多到齐、点完了卯之后,这样地问社员。

  随着声音,戴着地主分子帽子的巴福来和一个被管制的坏分子赶忙不声不响地站了出来,表示他们愿意干起猪圈的活儿。

  “有俩了,还缺一个!”队长郭云用询问的目光,扫视着社员们。

  那些等着派活计干的老少社员,有的蹲着不慌不忙地嘬烟袋嘴儿,有的凑到一块儿嘻嘻哈哈地聊天儿,把队长的话全当耳旁风。

  “三个圈,仨人,快起出来好往地里送。再有一个就够了。谁去?”郭云继续动员着。

  抽烟的社员照样儿抽得很香甜,聊天儿的人依旧聊得挺热闹,没人搭茬儿。

  队长郭云终于给怄急了,瞪起眼睛,大喊大叫:“你们耳朵里塞鸡毛了咋的?啊?你们选我当队长呢,还是让我给你们当孙子的?得跪下给你们磕个头咋的?到底有没有去起猪圈的,干脆点儿!”

  “我去,”田留根细声细语地响应了,“过去我没干过这活儿。要是真缺人,我去试一试吧。”他这样说着,就站起身,一边拍打沾在屁股上的土,一边离开墙根儿,跟那地主分子和坏分子站在一块儿了。

  正要去上学的弟弟经过这儿,跟一伙同学围在旁边看热闹,欣赏发火的队长郭云那副粗脖红脸和喷唾沫星子的模样。当他看到哥哥的行为,就气呼呼地奔过来,把哥哥拉到一边,训斥说:“你是傻是苶,还是犯了疯病呀?”

  田留根被弟弟闹得莫名其妙:“我咋惹着你了?”

  “几十号人,谁也不缺胳膊短腿,人家全部躲闪,偏偏你上赶着找那又脏又累的活儿干!”

  “嗐,你这样说话不对。剪果枝、扶犁杖是干净、轻巧的活儿,我会那技术吗?啥活计也得有人做,没人做撂着不行;管他啥活儿,能挣分就行呗!”

  “就是不挣那几分,也不跟黑五类混杂在一块儿呀!”

  “跟他们一块儿干活计更省话。少说话少耗神儿,少惹是非。”

  脑瓜子活泛的弟弟,没办法说服死心眼儿的哥哥,只好一甩袖子走开。

  田留根还有个年轻人少有的特点:像他爸爸田成业一样的敬重他妈,把妈妈当成自己的精神领袖,当成支撑着这个家庭不垮的台柱子、往前走(包括他自己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推进力。尽管他忍受着极折磨人的痛苦的光棍儿生活,却虔诚地认为,这个家,由于有他妈这样一个热心、能干、在村里有人缘的女人,使他少受许多罪,还遮了不少“丑”。所以他对他妈嘴里说出来的话,那真是信服得五体投地、唯命是从。田家庄的人都夸田留根是一名难得的孝子。

  对这样一个温顺、听话的乖儿子,田大妈怎能不从心眼儿里偏爱呢?

  她看着儿子睡得这么香甜,不忍心叫醒。为着儿子切身的、长远的利益,又不能不把儿子叫醒。她只好狠着心肠,再一次移到炕沿边,伏下身子,俯着脸,用极其轻柔的声调呼唤:“留根,该起了!”

  田留根收回伸到被子外边的胳膊,翻个身,吧嗒吧嗒嘴唇,又接着呼呼大睡。田大妈把声音提高一点儿:“快起来吧,你爸爸都走了!”

  儿子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黑灯瞎火的,叫我干啥去?”

  “开石头呀!”

  “都挺大一堆了,还不够?”

  “我盘算着多使点儿石头,省着花钱买砖……”

  “干那活儿太受罪。”

  “我也知道这不是让你们父子去享受。可有啥法子呢?昨儿个,你爸爸一见巴福来家娶了你那对象……”

  “妈,就见一回面,那不能叫对象。”

  “不管怎么说,姑娘嫁到田家庄,公爹可不是你爸爸。他心里啥滋味儿?喝半截儿喜酒,跑到咱家祖坟地里,偷偷抹了一顿眼泪。回家来又跟我发一夜愁,连个盹儿都没有打……”

  田留根听了这番话,身上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的困乏劲儿全跑光了,睁大眼睛,察看妈妈的脸色。可惜灯光暗,妈妈又背着灯光站立,看不清楚。

  田大妈开导儿子:“你实在不小了。你还是老大。你不成家立业,还会挡着你弟弟的道儿。如今趁着你爸爸和我身子骨儿还算硬朗,还能挤出点儿力气帮你们操持操持。过几年,我们俩要是老得趴在炕上,你们身薄力单的可咋让房子立起来呀?没房子可咋找媳妇儿?嫁给巴家的那姑娘,还不就是因为嫌咱家没有五间新房,才不肯跟你搞对象的吗?好儿子,咬咬牙吧!”

  儿子听了妈妈的话,很受感动,不再说什么,赶快穿衣裳。

  似有意似无意之间,田大妈侧身朝炕梢瞥一眼。她不由得皱皱眉头,又恨又怨,同时又无可奈何地“哼”了一声,便走出屋去,打算点火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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