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警钟

  不知那一夜,东风逃出它美丽的皇宫,独驾祥云,在夜的暗影下,窥伺人间。

  那时宇宙的一切正偃息于冷凝之中,东风展开它的翅儿向人间轻轻扇动,圣洁的冰凌化成柔波,平静的湖水唱出潺溅的恋歌!

  不知那一夜,花神离开了她庄严的宝座,独驾祥云,在夜的暗影下,窥伺人间。

  那时宇宙的一切正抱着冷凝枯萎的悲伤,花神用她挽回春光的手段,剪裁绫罗,将宇宙装饰得嫣红柔绿,胜似天上宫阙,她悄立万花丛中,赞叹这失而复得的青春!

  不知那一夜,司钟的女神,悄悄地来到人间!

  那时人们正饮罢毒酒,沉醉于生之梦中,她站在白云端里敲响了春的警钟。这些迷惘的灵魂,都从梦里惊醒,呆立于尘海之心,——风正跳舞,花正含笑,然而人类却失去了青春!

  他们的心已被冰凌刺穿,他们的血已积成了巨澜,时时鼓起腥风吹向人间!

  但是司钟的女神,仍不住声地敲响她的警钟,并且高叫道:

  “青春!青春!你们要捉住你们的青春!

  它有美丽的翅儿,善于逃遁,

  在你们踌躇的时候,它已逃去无踪!

  青春!青春!你们要捉住你们的青春!”

  世界受了这样的警告,人心撩乱到无法医治。

  然而,不知那一夜,东风已经逃回它美丽的皇宫。

  不知那一夜,花神也躲避了悲惨的人间!

  不知那一夜,司钟的女神,也不再敲响她的警钟!

  青春已成不可挽回的运命,宇宙从此归复于萧杀沉闷!

  碧涛之滨

  今天的天气燥热极了,使得人异常困倦。我从电车下来的时候,上眼皮已经盖住下眼皮;若果这时有一根柱子支住我的摇撼的身体,我一定可以睡着了。

  竹筠、玉亭、小酉、名涛、秀澄都主张到中国饭店去吃饭;我虽是正在困倦中,不愿多说话,但听见了他们的建议,也非常赞成,便赶紧接下道:“好极!好极!”在中国饭店吃了一饱,便出来打算到我们预计的目的地——碧涛之滨去。

  一带的樱花树遮住太阳,露出一道阴凉的路来。几个日本的村女站在路旁对我们怔视,似乎很奇异的样子;我们有时也对他们望望,那一双阔大的赤脚,最足使我们注意。

  樱花的叶长得十分茂盛;至于樱花呢,只余些许的残香在我意象中罢了。走尽了樱花荫,便是快到海滨了,眼前露出一片碧绿平滑的草地来。我这时走的很乏,便坐在草地上休息。这时一阵阵地草香打入鼻观,使人不觉心醉。他们催促我前进,我努力地爬了起来,奔那难行滑泞的山径。在半山上,我的汗和雨般流了下来;我的心禁不住乱跳。到山滨的时候,凉风打过来,海涛澎湃,激得我的心冷了,汗也止了,神情也消沉了。我独自立在海滨,看波浪上的金银花,和远远的云山;又有几支小船,趁风破浪从东向西去,船身前后摇荡,那种不能静止的表示,好像人们命运的写生。我不禁想到我这次到日本的机遇,有些实在是我想不到;今天这些同游的人,除了玉亭、竹筠、秀澄是三年以来芸窗相共的同学外,小酉和名涛全都是萍水相逢,我和他们在十日以前,都没有见过面,更说不到同好,何况同到这人迹稀少的乡村里来听海波和松涛的鸣声……

  我正在这样沉思的时候,他们忽摧我走,我只得随了他们更前奔些路程。后来到了一个所在,那边满植着青翠的松柏,艳丽的太阳从枝柯中射进来,更照到那斜坡上的群草,自然分出阴阳来。

  我独自坐在群草丛中,四围的芦苇差不多把我遮没了;同来的人,他们都坐在上边谈笑。我拿了一枝秃笔,要想把这四围的景色描写些下来,作为游横滨的一个纪念;无如奔腾的海啸,澎湃的松涛,还有那风动芦苇刷刷的声浪,支配了我的心灵,使我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写起来。

  在芦苇丛中沉思的我,心灵仿佛受到深醇的酒香,只觉沉醉和麻木。他们在上面喊道:“草上有大蚂蚁,要咬着了!”但是我绝不注意这些,仍坐着不动。后来小酉他跑在我的面前来说:“他们走了,你还不回去吗?”我只是摇头微笑。这时我手里的笔不能再往下写了;我对着他不禁又想起一件事来。前此我想不到我会到日本来,现时我又想不到会到横滨来,更想不到在这碧涛之滨,他伴着我作起小说来;这不只我想不到,便是他恐怕也想不到。天下想不到的事,原来很多;但是我的遭遇,恐怕比别人更不同些。

  我无意的下写,他无意的在旁边笑;竹筠更不久也跑到这里来,不住地催我走。我舍不得斜阳,我舍不得海涛,我怎能应许她就走呢?并且看见她,我更说不出来的感想,在西京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和她的容貌正是一样。现在我们相隔数百里,我看不见她天真的笑容,也听不着她爽利的声音;但她是我淘气的同志,在我脑子里所刻的印象,要比别的人深一些。世界上是一个大剧场,人类都是粉墨登场的俳优;但是有几个人知道自己是正在做戏,事事都十分认真,他们说人大了就不该淘气,什么事都要板起面孔,这就是道德,就是做人的第一要义;若果有个人他仍旧拿出他在娘怀里时的赤子天真的样子来,人家要说不会做人,我现在已经不是娘怀里的赤子了,然而我有时竟忘了我是应该学做人,正经的面孔竟没有机会板起,这种孩气差不多会做人的人都要背后讥笑呢。想不到他又是一样不会做人,不怕冷讥热嘲,竟把赤子的孩气拿出来了。——我从前是孤立的淘气鬼,现在不期而遇见同调了;所以我用不着人们介绍,也用不着剖肝沥胆,我们竟彼此了解,彼此明白,虽是相聚只有几天,然而我们却做了很好的朋友。……我想到这里,小酉又来催我归去,我只顾向海波点头,我何尝想到归去!

  竹筠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后,我无意回头一看,竟吓了一跳,不觉对她怔视;她也不说什么,用手拊在我的肩上,很温存地对我轻轻说道:“回去罢!”这种甜蜜的声浪,使得我的心醉了……名涛从老远的跑来道:“快交卷罢!不交便要抢了!”其实我的笔是随我的心停或动的,而我的心意是要受四围自然的支配的;若要我停笔,止有四围的环境寂静了,那时候我便可掷我的秃笔在那阔无际涯的海波里……。现在呢,我的笔不能掷;不过我却不能不同碧海暂且告别,也不能同涛声暂时违离。我又决不忍心叫这些自然寂寞;碧涛之滨的印象,要同我生命相终始呢!

  美丽的姑娘

  他捧着女王的花冠,向人间寻觅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深夜被约的情郎,悄悄躲在云幔之后,觑视着堂前的华烛高烧,欢宴将散。红莓似的醉颜,朗星般的双眸,左右流盼。但是,那些都是伤害青春的女魔,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流浪的歌者,手拿着铜钹铁板,来到三街六巷,慢慢地唱着醉人心魄的曲调,那正是他的诡计,他想利用这迷醉的歌声寻觅你,他从早唱到夜,惊动多少娇媚的女郎。她们如中了邪魔般,将他围困在街心,但是那些都是粉饰青春的野蔷薇,不是他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他如一个隐姓埋名的侠客,他披着白羽织成的英雄氅,腰间挂着莫邪宝剑;他骑着嘶风啮雪的神驹,在一天的黄昏里,来到这古道荒林。四壁的山色青青,曲折的流泉冲激着沙石,发出悲壮的音韵,茅屋顶上萦绕着淡淡的炊烟和行云。他立马于万山巅。

  陡然看见你独立于群山前,——披着红色的轻衫,散着满头发光的丝发,注视着遥远的青天,噢!你象征了神秘的宇宙,你美化了人间。——美丽的姑娘!

  他将女王的花冠扯碎了,他将腰间的宝剑,划开胸膛,他掏出赤血淋漓的心,拜献于你的足前。只有这宝贵的礼物,可以献纳。支配宇宙的女神,我所要寻觅的你——美丽的姑娘!

  那女王的花冠,它永远被丢弃于人间!

  最后的命运

  突如其来的怅悯,不知何时潜踪,来到她的心房。她默默无语,她凄凄似悲,那时正是微雨晴后,斜阳正艳,葡萄叶上滚着圆珠,荼靡花儿含着余泪,凉飙呜咽正苦,好似和她表深刻的同情!

  碧草舒齐的铺着,松荫沉沉的覆着;她含羞凝眸,望着他低声说:“这就是最后的命运吗?”他看看她微笑道:“这命运不好吗?”她沉默不答。

  松涛慷慨激烈地唱着,似祝她和他婚事的成功。

  这深刻的印象,永远留在她和他的脑里,有时变成温柔的安琪儿,安慰她干枯的生命,有时变成幽闷的微菌,满布在她的全身血管里,使她怅惘!使她烦闷!

  她想:人们驾着一叶扁舟,来到世上,东边漂泊,西边流荡,没有着落困难是苦,但有了结束,也何尝不感到平庸的无聊呢?

  爱情如幻灯,远望时光华灿烂,使人沉醉,使人迷恋,一旦着迷,便觉味同嚼蜡,但是她不解,当他求婚时,为什么不由得就答应了他呢?她深憾自己的情弱,易动!回想到独立苍溟的晨光里,东望滚滚江流,觉得此心赤裸裸毫无牵扯,呵!这是如何的壮美呵!

  现在呢!柔韧的密网缠着,如饮醇醪,沉醉着,迷惘着!上帝呵!这便是人们最后的命运吗?

  她凄楚着,沉思着,不觉得把雨后的美景轻轻放过,黄昏的灰色幕,罩住世界的万有,一切都消沉在寂寞里,她不久就被睡魔引入胜境了!

  星夜

  在璀灿的明灯下,华筵间,我只有悄悄地逃逝了,逃逝到无灯光,无月彩的天幕下。丛林危立如鬼影,星光闪烁如幽萤,不必伤繁华如梦,——只这一天寒星,这一地冷雾,已使我万念成灰,心事如冰!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和颠连,我具有的是夜莺的眼,不断地在密菁中寻觅,我看见幽灵的狞羡,我看见黑暗中的灵光!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杜鹃的舌,不断地哀啼于花荫。枝不残,血不干,这艰辛的旅途便不曾走完!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深刻惨凄的心情,不断的追求伤毁者的呻吟与悲哭——这便是我生命的燃料,虽因此而灵毁成灰,亦无所怨!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血迹狼藉的心和身,纵使有一天血化成青烟。这既往的鳞伤,料也难掩埋!咳!因之我不能慰人以柔情,更不能予人以幸福,只有这辛辣的心锥时时刺醒人们绮丽的春梦,将一天欢爱变成永世的咒诅!自然这也许是不可避免的报复!

  在璀灿的明灯下,华筵间,我只有悄悄逃逝了!逃逝到无灯光,无月彩的天幕下。丛林无光如鬼影,星光闪烁如幽萤,我徘徊黑暗中,我踯躇星夜下,我恍如亡命者,我恍如逃囚,暂时脱下铁锁和镣铐。不必伤繁华如梦——只这一天寒星,这一地冷雾,已使我万念成灰,心事如冰!

  窗外的春光

  几天不曾见太阳的影子,沉闷包围了她的心。今早从梦中醒来,睁开眼,一线耀眼的阳光已映射在她红色的壁上,连忙披衣起来,走到窗前,把洒着花影的素幔拉开。前几天种的素心兰,已经开了几朵,淡绿色的瓣儿,衬了一颗朱红色的花心,风致真特别,即所谓“冰洁花丛艳小莲,红心一缕更嫣然”了。同时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喷鼻醒脑,平板的周遭,立刻涌起波动,春神的薄翼,似乎已扇动了全世界凝滞的灵魂。

  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惆怅,但是一颗心灵涨得满满的,──莫非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不,这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然而仅仅是为了一些过去的眷恋,而使这颗心不能安定吧!本来人生如梦,在她过去的生活中,有多少梦影已经模糊了,就是从前曾使她惆怅过,甚至于流泪的那种情绪,现在也差不多消逝净尽,就是不曾消逝的而在她心头的意义上,也已经变了色调,那就是说从前以为严重了不得的事,现在看来,也许仅仅只是一些幼稚的可笑罢了!

  兰花的清香,又是一阵浓厚的包袭过来,几只蜜蜂嗡嗡地在花旁兜着圈子,她深切地意识到,窗外已充满了春光;同时二十年前的一个梦影,从那深埋的心底复活了。

  一个仅仅十零岁的孩子,为了脾气的古怪,不被家人们的了解,于是把她送到一所囚牢似的教会学校去寄宿。那学校的校长是美国人,──一个五十岁的老处女,对于孩子们管得异常严厉,整月整年不许孩子走出那所筑建庄严的楼房外去。四围的环境又是异样的桔燥,院子是一片沙土地;在角落里时时可以发现被孩子们踏陷的深坑,坑里纵横着人体的骨骼,没有树也没有花,所以也永远听不见鸟儿的歌曲。

  春风有时也许可怜孩子们的寂寞吧!在那洒过春雨的土地上,吹出一些青草来──有一种名叫“辣辣棍棍”的,那草根有些甜辣的味儿,孩子们常常伏在地上,寻找这种草根,放在口里细细地嚼咀;这可算是春给她们特别的恩惠了!

  那个孤零的孩子,处在这种阴森冷漠的环境里,更是倔强,没有朋友,在她那小小的心灵中,虽然还不曾认识什么是世界;也不会给这个世界一个估价,不过她总觉得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是有些乏味;她追求另一个世界。在一个春风吹得最起劲的时候,她的心也燃烧着更热烈的希冀。但是这所囚牢似的学校,那一对黑漆的大门仍然严严的关着,就连从门缝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只是一个梦想。于是在下课后,她独自跑到地窖里去,那是一个更森严可怕的地方,四围是石板作的墙,房顶也是冷冰冰的大石板,走进去便有一股冷气袭上来,可是在她的心里,总觉得比那死气沉沉的校舍,多少有些神秘性吧。最能引诱她当然还是那几扇矮小的窗子,因为窗子外就是一座花园。这一天她忽然看见窗前一丛蝴蝶兰和金钟罩,已经盛开了,这算给了她一个大诱惑,自从发现了这窗外的春光后,这个孤零的孩子,在她生命上,也开了一朵光明的花,她每天像一只猫儿般,只要有工夫,便蜷伏在那地窖的窗子上,默然地幻想着窗外神秘的世界。

  她没有哲学家那种富有根据的想象,也没有科学家那种理智的头脑,她小小的心,只是被一种天所赋与的热情紧咬着。她觉得自己所坐着的这个地窖,就是所谓人间吧──一切都是冷硬淡漠,而那窗子外的世界却不一样了。那里一切都是美丽的,和谐的,自由的吧!她欣羡着那外面的神秘世界,于是那小小的灵魂,每每跟着春风,一同飞翔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一只蝴蝶,在那盛开着美丽的花丛中翱翔着,有时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鸟,直扑天空,伏在柔软的白云间甜睡着。她整日支着颐不动不响地尽量陶醉,直到夕阳逃到山背后,大地垂下黑幕时,她才怏怏地离开那灵魂的休憩地,回到陌生的校舍里去。

  她每日每日照例地到地窖里来,──一直过完了整个的春天。忽然她看见蝴蝶兰残了,金钟罩也倒了头,只剩下一丛深碧的叶子,苍茂地在薰风里撼动着,那时她竟莫明其妙地流下眼泪来。这孩子真古怪得可以,十零岁的孩子前途正远大着呢,这春老花残,绿肥红瘦,怎能惹起她那么深切的悲感呢?!但是孩子从小就是这样古怪,因此她被家人所摒弃,同时也被社会所摒弃。在她的童年里,便只能在梦境里寻求安慰和快乐,一直到她是否认现实世界的一切,她终成了一个疏狂孤介的人。在她三十年的岁月里,只有这些片段的梦境,维系着她的生命。

  阳光渐渐地已移到那素心兰上,这目前的窗外春光,撩拨起她童年的眷恋,她深深地叹息了:“唉,多缺陷的现实的世界呵!在这春神努力地创造美丽的刹那间,你也想遮饰起你的丑恶吗?人类假使连这些梦影般的安慰也没有,我真不知道人们怎能延续他们的生命哟!”

  但愿这窗外的春光,永驻人间吧!她这样虔诚地默祝着,素心兰像是解意般的向她点着头。

  夜的奇迹

  宇宙僵卧在夜的暗影之下,我悄悄地逃到这黝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山巅古寺危立在白云间,刺心的钟磬,断续的穿过寒林,我如受弹伤的猛虎,奋力地跃起,由山麓窜到山巅,我追寻完整的生命,我追寻自由的灵魂,但是夜的暗影,如厚幔般围裹住,一切都显示着不可挽救的悲哀。吁!我何爱惜这被苦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我发狂似地奔回林丛,脱去身上血迹斑斓的征衣,我向群星忏侮。我向悲涛哭诉!

  这时流云停止了前进,群星忘记了闪烁,山泉也住了呜咽,一切一切都沉入死寂!

  我绕过丛林,不期来到碧海之滨,呵!神秘的宇宙,在这里我发现了夜的奇迹!黝黑的夜幔轻轻地拉开,群星吐着清幽的亮光,孤月也踯躅于云间,白色的海浪吻着翡翠的岛屿,五彩缤纷的花丛中隐约见美丽的仙女在歌舞。她们显示着生命的活跃与神妙!

  我惊奇,我迷惘,夜的暗影下,何来如此的奇迹!

  我怔立海滨,注视那岛屿上的美景,忽然从海里涌起一股凶浪,将岛屿全个淹没,一切一切又都沉入在死寂!

  我依然回到黝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吁!宇宙布满了罗网,任我百般挣扎,努力地追寻,而完整的生命只如昙花一现,最后依然消逝于恶浪,埋葬于尘海之心,自由的灵魂,永远是夜的奇迹!──在色相的人间,只有污秽与残骸,吁!我何爱惜这被苦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总有一天,我将焚毁于自己郁怒的灵焰,抛这不值一钱的脓血之躯,因此而释放我可怜的灵魂!

  这时我将摘下北斗,抛向阴霾满布的尘海。

  我将永远歌颂这夜的奇迹!

  夏的歌颂

  出汗不见得是很坏的生活吧,全身感到一种特别的轻松。尤其是出了汗去洗澡,更有无穷的舒畅,仅仅为了这一点,我也要歌颂夏天。

  其久被压迫,而要挣扎过──而且要很坦然的过去,这也不是毫无意义的生活吧,──春天是使人柔困,四肢瘫软,好像受了酒精的毒,再无法振作;秋天呢,又太高爽,轻松使人忘记了世界上有骆驼──说到骆驼,谁也忘不了它那高峰凹谷之间的重载,和那慢腾腾,不尤不怨地往前走的姿势吧!冬天虽然是风雪严厉,但头脑尚不受压扎。只有夏天,它是无隙不入地压迫你,你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神经,都受着重大的压扎;同时还有臭虫蚊子苍蝇助虐的四面夹攻,这种极度紧张的夏日生活,正是训练人类变成更坚强而有力量的生物。因此我又不得不歌颂夏天!

  二十世纪的人类,正度着夏天的生活──纵然有少数阶级,他们是超越天然,而过着四季如春享乐的生活,但这太暂时了,时代的轮子,不久就要把这特殊的阶级碎为齑粉!──夏天的生活是极度紧张而严重,人类必要努力地挣扎过,尤其是我们中国不论士农工商军,哪一个是喘着气,出着汗,与紧张压迫的生活拼命呢?脆弱的人群中,也许有诅咒,但我却以为只有虔敬地承受,我们尽量地出汗,我们尽量地发泄我们生命之力,最后我们的汗液,便是甘霖的源泉,这炎威逼人的夏天,将被这无尽的甘霖所毁灭,世界变成清明爽朗。

  夏天是人类生活中,最雄伟壮烈的一个阶段,因此,我永远地歌颂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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