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实话

  一个终朝在风尘中奔波倦了的人,居然能得到与名山为伍、清波作伴的机会,难道说不是获天之福吗?不错,我是该满意了!——回想起从前在北平充一个小教员,每天起早困晚,吃白粉条害咳嗽还不算,晚上改削那山积般的文卷真够人烦。而今呵,多么幸运!住在山青水秀的西子湖边,推窗可以直窥湖心;风云变化,烟波起伏,都能尽览无余。至于夕阳晚照,渔樵归休,游侣行歌互答,又是怎样美妙的环境呢!

  但是冤枉,这两个月以来,我过的,却不是这种生活。最大的原因,湖色山光,填不满我的饥肠辘辘。为了吃饭,我与一支笔干儿结了不解缘,一时一刻离不开它。如是,自然没有心情、时间去领略自然之美了。——所以我这才明白,吟风弄月,充风流名士,那只有资产阶级配享受,贫寒如我,那只好算了吧,算了吧!

  那么,我现在过的又是什么生活呢?——每天早晨起来,好歹吃上两碗白米粥,花生米嚼得喷鼻香,惯会和穷人捣乱的肚子算是有了交代。于是往太师椅上一坐,打开抽屉,东京带回来的漂亮稿纸,还有一大堆,这很够我造谣言发牢骚用的了。于是由那暂充笔筒用的绿瓷花瓶里,请出那三寸小毛锥,开宗明义第一件事,是瞪着眼,东张西望,搜寻一个好题目。——这真有点不易,至少要懂点心理学,才好捉摸到编辑先生的脾味;不然题目不对眼,恼了编辑先生,一声“狗屁”,也许把它扔在字纸篓里换火柴去。好容易找到又新鲜又时髦的题目了,那么写吧。一行,两行,三行,……一直写满了一张稿纸。差不多六百字,这要是运气好,就能换到块把大洋。如是来上十几页,这个月的开销不愁了。想到这里,脸上充满了欣慰之色。但是且慢高兴!昨天刮了一顿西北风,天气骤然冷下来,回头看看床上,只有一床棉被,不够暖。无论如何,要添做一床才过得去。

  再说厨房里的老叶,今早来报告:柴快没了;煤只剩了几块;米也该叫了。这一道催命符真凶,立刻把我的文思赶跑了。脑子里塞满了债主自私的刻薄的面像,和一切未来的不幸。……不能写了,放下笔吧!不成,那更是饥荒!勉强的东拉西凑吧。夜深了,头昏眼花,膀子疼,腰杆酸,“唉呀”真不行了,明天再说吧!数数稿纸,只写了四张半,每张六百字,再除去空白,整整还不到两千五百字。棉被还是没着落,窗外的北风,仍然虎吼狼啸,更觉单衾欠暖。然而真困,还是睡下吧。把一件大衣盖在被上,幸喜睡魔光顾得快,倒下头来便梦入黑酣。我正在好睡,忽听扑冬一声,把我惊醒。翻身爬起来一看:原来是小花猫把热水瓶打倒了。这个家伙真可恨,好容易花一块多钱买了一只热水瓶,还没有用上几天,就被它毁了,真叫做“活该”!我气哼哼地把小花猫摔了出去,再躺下睡,这一来可睡不着了。忽见隔床上的他,从睡梦里跳起有半尺高,一连跳了五六下,我连忙叫醒他说:“你梦见什么了,怎么睡梦里跳起来?”他“哎哟”了一声道:“真累死我了!我梦见爬了多少座高高低低的山峰,此刻还觉得一身酸痛!”

  “唉!不用说了,你白天翻了多少书?……大概是累狠了?!”他说:“是了。我今天差不多写了五千字吧!”

  “明天还是少写点好。”我说。

  “不过今天已经十五了,房钱电灯钱都还没有着落,少写行吗?”

  我听了这话不能再勉强安慰他了。大半夜,我只是为这些问题盘算,直到天色发白时,我才又睡着了。

  八点半了,他把我喊醒。我一睁眼看太阳光已晒在窗子上,我知道时候不早了。连忙起来,胡乱吃了粥,就打算继续写下去,但是当我坐在太师椅上时,我觉得我的头部,比压了一块铅板还重,眼睛发花,耳朵发聋。不写吧,真怕到月底没法交代;写吧,没有灵感不用说,头疼得也真支不住。但是生活的压迫,使我到底屈服了。一手抱着将要暴裂的头,一手不停地写下去。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纸上画的是什么?——“苦闷可以产生好文艺”,在无可如何之时,我便拿它来自慰!来解嘲!

  这时他由街上回来,看见我那狼狈像,便说道:“你又头疼了吧,快不要写,去歇歇呀!——我译的小说稿已经寄去了,月底一定可以领到稿费。我想这篇稿子译得不错,大约总可以卖到十五块钱,屉子里还有五块,凑合着也就过去了。”

  “唉!只要能凑合着过去,我还愁什么?但是上个月我们寄出去三四万字的稿子,到现在只收回十几块钱,谁晓得月底又是怎样呢?只好多写些,希望还多点,也许可以碰到一两处给钱的就好了!”

  他平常是喜说喜笑,这一来也只有皱了一双眉头道:“你本来身体就不好,所以才辞去教员不干,到这里休养。谁想到卖文章度日,竟有这些说不出的压扎的苦楚!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想充什么诗人艺术家了。……怎么人家菊池宽就那么走红运,住洋房坐汽车,在飞机上打麻雀!……”

  “人家是日本人呵!……其实又何止菊池宽,外国的作家比我们舒服的多着呢!所以人家才有歌德,有莎士比亚,有拜伦,有易卜生等等的大艺术家出现。至于我们中国,艺术家就非得同时又充政治家,或教育家等,才能生活,谁要打算把整个的生命献给艺术,那只有等着挨饿吧!在这种怪现象之下,想使中国产生太少术家,不是做梦吗?唉!吃饭是人生的大问题,——非天才要畛饭,天才也要吃饭,为了吃饭去奋斗,绝大的天才都不免要被埋葬;何况本来只有两三分天才的作家,最后恐怕要变成白痴了……”我像煞有些愤慨似的发着牢骚,同时我的头部更加不舒服起来。他叫我不要乱思胡想,立刻要我去睡觉。我呢,也真支不住了,睡去吧!正在有些昏迷的时候,邮差送信来了。我拆开一看,正是从北平一个朋友寄来的,他说:“听说你近状很窘,还是回来教书吧!文艺家那么容易做?尤其在我们贵国!……”

  不错,从今天起,我要烧掉和我缔了盟约的那一支造谣言的毛锥子,规规矩矩去为人之师,,混碗饱饭吃,等到哪天发了横财,我再来充天才作家吧!正是“放下毛锥,立地得救”。哈哈!善哉!

  灵魂的伤痕

  我没有事情的时候,往往喜欢独坐深思,这时我便把我自己站在高高的地方,——暂且和那旅馆作别,不轩敞的屋子——矮小的身体——和深闭的窗子——两只懒睁开的眼睛——我远远地望着,觉得也有可留恋的地方,所以我虽然和他是暂别,也不忍离他太远,不过在比较光亮的地方,玩耍些时,也就回来了。

  有一次我又和我的旅馆分别了,我站在月亮光底下,月亮光的澄澈便照见了我的全灵魂。这时自己很骄傲的,心想我在那矮小旅馆里,住得真够了,我的腰向来没伸直过,我的头向来没抬起来过,我就没有看见完全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今天夜里我可以伸腰了!我可以抬头了!我可以看见我自己了!月亮就仿佛是反光镜,我站在他的面前,我是透明的,我细细看着月亮中透明,自己十分的得意。后来我忽发见在我的心房的那里,有一个和豆子般的黑点,我不禁吓了一跳,不禁用手去摩,谁知不动还好,越动着这个黑点越大,并且觉得微微发痛了!黑点的扩张竟把月亮遮了一半,在那黑点的圈子里,不很清楚的影片一张一张地过去了,我把我所看见的记下来:——

  眼前一所学校门口挂着一个木牌,写的是:“京都市立高等女学校”。我走进门来,觉得太阳光很强,天气有些燥热,外围的气压,使得我异常沉闷,我到讲堂里看她们上课,有的做刺绣,有的做裁缝,有的做算学,她们十分的忙碌,我十分的不耐烦,我便悄悄地出了课堂的门,独自站在院子里,想藉着松林里吹来的风,和绿草送过来的草花香,医医我心头的燥闷。不久下堂了,许多学生站在石阶上,和我同进去的参观的同学也出来了,我们正和她们站个面对面,她们对我们做好奇的观望,我们也不转眼地看着她们。在她们中间,有一个穿着紫色衣裙的学生,走过来和我们谈话,然而她用的是日本语言,我们一句也不能领悟,石阶上她的同学们都拍着手笑了。她羞红了两颊,低头不语,后来竟用手巾拭起泪来,我们满心罩住疑云,狭窄的心,也几乎进出急泪来!

  我们彼此忙忙地过了些时,她忽然蹲在地下,用一块石头子,在土地上写道:“我是中国厦门人”。这几个字打到大家眼睛里的时候,都不禁发出一声惊喜,又含着悲哀的叹声来!

  那时候我站在那学生的对面,心里似喜似悲的情绪,又勾起我无穷的深思。我想,我这次离开我自己的家乡,到此地来,不是孤寂的,我有许多同伴,我,不是飘泊天涯的客子,我为什么见了她——听说是同乡,我就受了偌大的刺激呢?……但是想是如此想,无奈理性制不住感情。当她告诉我,她在这里,好像海边一只雁那么孤单,我竟为她哭了。她说她想说北京话,而不能说,使她的心急得碎了,我更为她止不住泪了!她又说她的父母现在住在**,她自幼就看见**不幸的民族的苦况,……她知道在那里永没有发展的机会,所以她才留学到此地来,……但她不时思念祖国,好像想她的母亲一样,她更想到北京去,只恨没有能力,见了我们增无限的凄楚!她伤心得哭肿了眼睛,我看着她那暗淡的面容,莹莹的泪光;我实在觉得十分刺心,我亦不忍往下看了,也忍不住往下听了!我一个人走开了,无意中来到一株姿势苍老的松树底下来。在那树荫下,有一块平滑的白石头,石头旁边有一株血般的红的杜鹃花,正迎风作势;我就坐在石上,对花出神;无奈兴奋的情绪,正好像开了机关的车轮,不绝地旋转。我想到她孤身作客——她也许有很好的朋友,但是不自然的藩篱,已从天地开始,就布置了人间,她和她们能否相容,谁敢回答呵!

  她说她父亲现在**,使我不禁更想到**,我的朋友招治,——她是一个**人——曾和我说:“进了**的海口,便失了天赋的自由:若果是有血气的**人,一定要为应得的自由而奋起,不至像夜般的消沉!”唉!这话能够细想吗?我没有看见**人的血,但是我却看见眼前和血一般的杜鹃花了;我没有听见**人的悲啼,我却听见天边的孤雁嘹栗的哀鸣了!

  呵!人心是肉作的。谁禁得起铁锤打,热炎焚呢?我听见我心血的奔腾了,我感到我鼻管的酸辣了!我也觉得热泪是缘两颊流下来了!

  天赋我思想的能力,我不能使他不想;天赋我沸腾的热血,我不能使他不沸;天赋我泪泉我不能使他不流!

  呵!热血沸了!

  泪泉涌了!

  我不怕人们的冷嘲,也不怕泪泉有干枯的时候。

  呵!热血不住地沸吧!

  泪泉不竭地流吧!

  万事都一瞥过去了,只灵魂的伤痕,深深地印着!

  月下的回忆

  晚凉的时候,困倦的睡魔都退避了,我们便乘兴登大连的南山,在南山之巅,可以看见大连全市。我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看不见娇媚的夕阳影子了。登山的时候,眼前模糊,只隐约能辨人影;漱玉穿着高底皮鞋,几次要摔倒,都被淡如扶住,因此每人都存了戒心,不敢大意了。

  到了山巅,大连全市的电灯,如中宵的繁星般,密密层层满布太空,淡如说是钻石缀成的大衣,披在淡装的素娥身上;漱玉说比得不确,不如说我们乘了云梯,到了清虚上界,下望诸星,吐豪光千丈的情景为逼真些。

  他们两人的争论,无形中引动我们的幻想,子豪仰天吟道:“举首问明月,不知天上今夕是何年?”她的吟声未竭,大家的心灵都被打动了,互相问道:“今天是阴历几时?有月亮吗?”有的说十五;有的说十七;有的说十六,漱玉高声道:“不用争了。今日是十六,不信看我的日记本去!”子豪说:“既是十六,月光应当还是圆的,怎么这时候还没有看见出来呢?”淡如说:“你看那两个山峰的中间一片红润;不是月亮将要出来的预兆吗?”我们集中目力,都望那边看去了,果见那红光越来越红,半边灼灼的天,像是着了火,我们静悄悄地望了些时,那月儿已露出一角来了;颜色和丹沙一般红,渐渐大了也渐渐淡了,约有五分钟的时候,全个团团的月儿,已经高高站在南山之巅,下窥芸芸众生了。我们都拍着手,表示欢迎的意思;子豪说:“是我们多情欢迎明月?还是明月多情,见我们深夜登山来欢迎我们呢?”这个问题提出来后,大家议论的声音,立刻破了深山的寂静和夜的消沉,那酣眠高枝的鹧鸪也吓得飞起来了。

  淡如最喜欢在清澈的月下,妩媚的花前,作苍凉的声音读诗吟词,这时又在那里高唱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诵到“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声调更加凄楚;这声调随着空气震荡,更轻轻浸进我的心灵深处;对着现在玄妙笼月的南山的大连,不禁更回想到三日前所看见污浊充满的大连,不能不生一种深刻的回忆了!

  在一个广场上,有无数的儿童,拿着几个球在那里横穿竖冲的乱跑,不久铃声响了,一个一个和一群蜜蜂般地涌进学校门去了;当他们往里走的时候,我脑膜上已经张好了白幕,专等照这形形式式的电影;顽皮没有礼貌的行动,憔悴带黄色的面庞,受压迫含抑闷的眼光,一色色都从我面前过去了,印入心幕了。

  进了课堂,里头坐着五十多个学生,一个三十多岁,有一点胡须的男教员,正在那里讲历史,“**之部”四个字端端正正写在黑板上;我心里忽然一动,我想大连是谁的地方啊?用的可是日本的教科书——教书的又是日本教员——这本来没有什么,教育和学问是没有国界的,除了政治的臭味——它是不许藩篱这边的人和藩篱那边的人握手以外,人们的心都和电流一般相通的——这个很自然……

  “这是哪里来的,不是日本人吗?”靠着我站在这边的两个小学生在那窃窃私语,遂打断我的思路,只留心听他们的谈话。过了些时,那个较小的学生说:“这是**北京来的,你没有看见先生在揭示板写的告白吗?”我听了这口气真奇怪,分明是日本人的口气,原来大连人已受了软化了吗?不久,我们出了这课堂,孩子们的谈论听不见了。

  那一天晚上,我们住的房子里,灯光格外明亮;在灯光之下有一个瘦长脸的男子,在那里指手划脚演说:“诸君!诸君!你们知道用玛啡培成的果子,给人吃了,比那百万雄兵的毒还要大吗?教育是好名词,然而这种含毒质的教育,正和玛啡果相同……你们知道吗?大连的孩子谁也不晓得有中华民国呵!他们已经中了玛啡果的毒了!

  “中了毒无论怎样,终久是要发作的,你看那一条街上是西岗子,一连有一千余家的暗娼,是谁开的?原来是保护治安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们勾通地棍办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都是吃了玛啡果子的大连公学校的卒业生呵!”

  他说到那里,两个拳头不住在桌上乱击,口里不住地诅咒,眼泪不竭地涌出,一颗赤心几乎从嘴里跳了出来!歇了一歇他又说:——

  “我有一个朋友,在一天下午,从西岗子路过;就见那灰色的墙根底下每一家的门口,都有一个邪形鸩面的男子蹲在那里,看见他走过去的时候,由第一个人起,连续着打起呼啸来;这种奇异的暗号,真是使人惊吓,好像一群恶魔要捕人的神气;更奇怪的,打过这呼啸以后立刻各家的门又都开了:有妖态荡气的妇人,向外探头;我那个朋友,看见她们那种样子,已明白她们要强留客人的意思,只得低下头,急急走过;经过她们门前,有的捉他的衣袖,有的和他调笑,幸亏他穿的是西装,她们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不敢过于造次,他才得脱了虎口。当他才走出胡同口的时候,从胡同的那一头,来了一个穿着黄灰色短衣裤的工人;他们依样的作那呼啸的暗号,他回头一看,那人已被东首第二家的一个高颧骨的妇人拖进去了!”

  唉!这不是玛啡果的种子,开的沉沦的花吗?

  我正在回忆从前的种种,忽漱玉在我肩上击了一下说:“好好的月亮不看,却在这漆黑树影底下发什么怔。”

  漱玉的话打断我的回忆,现在我不再想什么了,东西张望,只怕辜负了眼前的美景!

  远远地海水放出寒栗的光芒来;我寄我的深愁于流水,我将我的苦闷付清光;只是那多事的月亮,无论如何把我尘浊的影子,清清楚楚反射在那块白石头上;我对着她,好像怜她,又好像恼她;怜她无故受尽了苦痛的磨折,恨她为什么自己要着迹,若没这有形的她,也没有这影子的她了;无形无迹,又何至被有形有迹的世界折磨呢?……连累得我的灵魂受苦恼……

  夜深了!月儿的影子偏了,我们又从来处去了。

  醉后

  ——最是恼人拼酒,欲浇愁偏惹愁!回看血泪相和流——

  我是世界上最怯弱的一个,我虽然硬着头皮说“我的泪泉干了,再不愿向人间流一滴半滴眼泪”,因此我曾博得“英雄”的称许,在那强振作的当儿,何尝不是气概轩昂……

  北京城重到了,黄褐色的飞尘下,掩抑着琥珀墙、琉璃瓦的房屋,疲骡瘦马,拉着笨重的煤车,一步一颠地在那坑陷不平的土道上,努力地走着;似曾相识的人们,坐着人力车,风驰电掣般跑过去了……一切不曾改观。可是疲惫的归燕呵,在那堆浪涌波的灵海里,都觉到十三分的凄惶呢!

  车子走过顺城根,看见三四匹矮驴,摇动着它们项下琅琅的金铃,傲然向我冷笑,似笑我转战多年的败军,还鼓得起从前的兴致吗……

  正是一个旖旎美妙的春天,学校里放了三天春假,我和涵、盐、琪四个人,披着残月孤星和迷蒙的晨雾奔顺城根来,雇好矮驴,跨上驴背,轻扬竹鞭,得得声紧,西山的路上骤见热闹。这时道旁笼烟含雾的垂柳枝,从我们的头上拂过,娇鸟轻啭歌喉,朝阳美意酣畅,驴儿们驮着这欣悦的青春主人,奔那如花如梦的前程:是何等的兴高采烈……而今怎堪回道!归来的疲燕,裹着满身漂泊的悲哀,无情的瘦驴!请你不要逼视吧!

  强抑灵波,防它捣碎了灵海,及至到了旧游的故地,愔淡白墙,陈迹依稀可寻,但沧桑几经的归客,不免被这荆棘般的陈迹,刺破那不曾复元的旧伤,强将泪液咽下,努力地咽下。我曾被人称许我是“英雄”哟!

  我静静在那里忏悔,我的怯弱,为什么总打不破小我的关头,我记得:我曾想象我是“英雄”的气概,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雌雄剑,独自站在喜玛拉雅的高峰上,傲然的下视人寰。仿佛说:我是为一切的不平,而牺牲我自己的,我是为一切的罪恶,而挥舞我的双剑的呵!“英雄”,伟大的英雄,这是多么可崇拜的,又是多么可欣慰的呢!

  但是怯弱的人们,是经不起撩拨的,我的英雄梦正浓酣的时候,波姊来叩我的门,同时我久闭的心门,也为她开了。为什么四年不见,她便如此的憔悴和消瘦?她愔然地说:“你还是你呵!”她这一句话,好像是利刃,又好像是百宝匙;她掀开我秘密的心幕,她打开我勉强锁住的泪泉,与一切的烦恼,但是我为了要证实是英雄,到底不曾哭出来。

  我们彼此矜持着,默然坐夜来了。于是我说:“波,我们喝它一醉吧,何若如此扎挣,酒可以蒙盖我们的脸面!”波点头道:“我早预备陪你一醉。”于是我们如同疯了一般,一杯,一杯,接连着向唇边送,好像鲸吞鲵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一小坛子的酒吃光了,可是我还举着杯“酒来!酒来!”叫个不休!波握住我拿杯子的手说:“隐!你醉了,不要喝了吧!”我被她一提醒,才知道我自己的身子,已经像驾云般支持不住,伏在她的膝上。唉!我一身的筋肉松弛了,我矜持的心解放了。风寒雪虐的春申江头,涵撒手归真的印影,我更想起萱儿还不曾断奶,便离开她的乳母,扶她父亲的灵柩归去。当她抱着牛奶瓶,宛转哀啼时,我仿佛是受绞刑的荼毒;更加着吴淤江的寒潮凄风,每在我独伴灵帏时,撕碎我抖颤的心。……一向茹苦含辛的扎挣自己,然而醉后,便没有扎挣的力量了,我将我泪泉的水闸开放了,干枯的泪池,立刻波涛汹涌,我尽量地哭,哭那已经摧毁的如梦前程,哭那满尝辛苦的命运,唉!真痛恨呵,我一年以来,不曾这样哭过。但是苦了我的波姊,她也是苦海里浮沉的战将,我们可算是一对“天涯沦落人”。她呜咽着说:“隐!你不要哭了,你现在是做客,看人家忌讳!你扎挣着吧!你若果要哭,我们到空郊野外哭去,我陪你到陶然亭哭去。那里是我埋愁葬恨的地方,你也可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在那里我们可尽量地哭,把天地哭毁灭也好,只求今天你咽下这眼泪去罢!”惭愧!我不知英雄气概抛向哪里去了,恐怕要从喜玛拉雅峰,直堕入冰涯愁海里去,我仍然不住地哭,那可怜双鬓如雪的姨母,也不住为她不幸的甥女,老泪频挥,她颤抖着叹息着,于是全屋里的人,都悄默地垂着泪!可怜的萱儿,她对这半疯半醉的母亲,小心儿怯怯地惊颤着,小眼儿怔怔地呆望着。呵!无辜的稚子,母亲对不住你,在别人面前,纵然不英雄些,还没有多大羞愧,只有在萱儿面前不英雄,使她天真未凿的心灵里,了解伤心,甚至于陪着流泪,我未免太忍心,而且太罪过了。后来萱儿投在我的怀里,轻轻地将小嘴,吻着泪痕被颊的母亲,她忽然哭了!唉!我诅咒我自己,我愤恨酒,她使我怯弱,使我任性,更使我羞对我的萱儿!我决定止住我的泪液,我领着萱儿走到屋里,只见满屋子月华如水,清光幽韵,又逗起我无限的凄楚,在月姊的清光下,我们的陈迹太多了!我们曾向她诚默地祈祷过;也曾向她悄悄地赌誓过,但如今,月姊照着这飘泊的只影,他呢――人间天上。我如饿虎般的愤怒,紧紧掩上窗纱,我搂着萱儿悄悄地躲在床上,我真不敢想象月姊怎样奚落我。不久萱儿睡着了,我仿佛也进了梦乡,只觉得身上满披着缟素,独自站在波涛起伏的海边,四顾辽阔,没有岸际,没有船只,天上又是蒙着一层浓雾,一切阴森森的。我正在彷徨惊惧的时候,忽见海里涌起一座山来,削壁玲珑,峰崖峻崎,一个女子披着淡蓝色的轻绡,向我微笑点头唱道:

  独立苍茫愁何多?

  抚景伤飘泊!

  繁华如梦,

  姹紫嫣红转眼过!

  何事伤飘泊!

  我听那女子唱完了,正要向她问明来历,忽听霹雳一声,如海倒山倾,吓了我一身冷汗,睁眼一看,波姊正拿着醒酒汤,叫我喝。我恰一转身,不提防把那碗汤碰泼了一地,碗也打得粉碎,我们都不禁笑了。波姊说:“下回不要喝酒吧,简直闹得满城风雨!……我早想到见了你,必有一番把戏,但想不到闹得这样凶!还是扎挣着装英雄吧!”

  “波姊!放心吧!我不见你,也没有泪,今天我把整个儿的我,在你面前赤裸裸地贡献了,以后自然要装英雄!”波姊拍着我的肩说:“天快亮了,月亮都斜了,还不好好睡一觉,病了又是白受罪!睡吧!明天起大家努力着装英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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