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薇山庄过了几天与网络以及来访者隔绝的日子。

　　我只接到过一个电话预约，是亿万富翁宋元清委托我给他的儿子做心理咨询。他的儿子宋威在牢房里关了好几个月，终于出来了，宋元清不希望他留下什么心理阴影。说好让我以他的朋友的身份跟宋威聊一聊，咨询费到时候他亲自付给我。

　　“我是不是成了一个没有底线的人？难道我真的能够接受老婆肚子里别人的孩子吗？何老师，这两天您什么时候有空？我还是想跟您再讨论一次。”

　　回到家里一登上QQ，我就看到了郑先生的这段留言。

　　我和郑先生互为QQ好友，第一次找我咨询之后的几天里，我经常看到他在线，但是他很懂得人与人之间的界限，从来不打扰我。我在QQ上主动回访过他一次，问他咨询之后感觉怎么样。

　　他说：“说实话，何老师，见了你之后，我更加痛苦了，因为我意识到很可能我老婆不爱我，而我又似乎不能放下她。”

　　我说：“这很正常，一个人成长以及面对真相，都需要勇气。心理咨询师的使命是要帮助你，让你不断成长，而不只是让你减少痛苦。有时候，痛苦是必经的程序。”

　　再过几天，我在QQ上的时候，他总是不在线。我明白，他这是开始回避我。

　　我不介意。心理咨询的原则是，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他自己有权利选择来还是去。

　　现在，郑先生决定再来咨询。

　　我们依然是约在茶馆见面。上次，收了他的咨询费之后，我打算喝茶的费用AA制，但是他很绅士地坚持由他来埋单。我决定这一次由我来买。

　　他看起来比上一次瘦了一些，但精神还不错，并不显得憔悴。

　　“这段时间我做了一些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首先是疯狂地工作，故意让自己很忙，忙得连应酬的时间都没有，这样就可以忘掉许多烦恼。然后，我出去旅游了一趟。我以为旅游可以改善自己的心情，结果，这一招不怎么奏效。面对再美好的风景，我的心情都是惆怅的。总像有人把我的心抓在手里肆意摆弄，让我常常觉得痛苦。

　　“旅游回来，偶尔有空跟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把自己的事情假装说成是在网上看到的新闻，跟朋友们讨论他们会怎么做。结果，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十个里面有九个说最好离婚。他们说，再爱一个人，都有底线，如果连孩子都不是自己的，那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就想，难道我是一个根本没有底线的男人吗？为什么我还在努力维持我和妻子的感情？究竟是什么让我放不下她？”

　　他深深地叹息，开始大口喝茶。

　　“你觉得你对她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我现在自己也说不清楚了。是爱吗？当然，我爱过她，可是发生这件事情之后，说实话，很多时候，我也会恨她。我甚至希望她意外流产，极少数时候，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可以想办法让她堕胎。我承认，这些想法非常邪恶，但那只是闪念而已。我还是希望她能够开心，希望她做出自己真正想要的决定。”

　　“郑先生，很多时候，恨是爱的另一种表现，爱之深，才会恨之切。你有这些想法很正常，但一定要控制好自己，别真的做出任何可能给彼此带来伤害的行动。”

　　他点点头，接着分析自己的感情：“如果说我对她的爱的感觉已经打了一些折扣，那么，我是不是在同情她呢？她表面上看起来很强势，但事实上，她也有脆弱的一面。有一次半夜里，我失眠了，没有睡意，发现她在哭，于是我就叫她，结果，她是在做梦。一个做梦都在哭泣的女人，能够强势到哪里去？说实话，那一刻，我对她充满了怜悯。”

　　“不管怎么说，郑先生，你确实是真正在关心她。”

　　“这一点我承认，我确实是发自内心关心她的。可是，我觉得我越来越不了解自己。为什么我对她的宽容会到这种地步？我是真的那么爱她吗？难道说，爱一个人，竟然可以没有底线？说实话，何老师，我希望你能用心理学的专业方法，帮我找到真正的自己，让我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究竟想去怎么做。我想知道这件事，我的底线是什么。”

　　我拿出一张白纸对折一下，然后递给郑先生，让他在两边分别写下对于他老婆可能怀了别人孩子这件事，他有哪些担忧，有哪些希望，至少要各写五条。

　　郑先生皱着眉头对着白纸思索了一阵，慢慢开始写。

　　担忧的事情：

　　双方父母知道，会很伤心，别人知道会嘲笑我；

　　她故意跟我结婚，只是为了方便生下孩子，她其实并不爱我；

　　我真的跟她离婚，却一辈子再也找不到幸福；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却和她离婚了；

　　我离开她，她被众人唾弃，直不起腰，我很愧疚。

　　希望的情况：

　　她流产，我们重新开始；

　　她生下孩子，除了我和她，谁都不知道这件事，然后我们再生一个属于我和她的孩子；

　　我不在意这件事，仍然很爱她，她从此真心爱我；

　　我彻底忘记这件事；

　　我和她离婚，找到一个条件比她还要好的女孩子。

　　他写得很慢，基本上是一个词一个词往纸上堆放。写完以后，郑先生把纸递给我。

　　我看看他写的内容，然后问他：“怎么样？你觉得对自己更了解一些了吗？思路是不是清晰了一些？”

　　他点点头：“是的。我发觉自己的一些想法其实很矛盾。不过，真遇到这种事，不矛盾才怪。我有时候问自己，之所以不愿意离开她，除了因为对她有感情，是不是还因为自己的虚荣心作怪？是不是觉得她曾在海外留学，那么优秀，有个这样的老婆自己很有面子？是不是因为她的家庭条件比较好，所以我不愿意放弃？我觉得这些想法，我都有。”

　　我说：“有这些想法也很正常。毕竟每个人都是生理自我、心理自我和社会自我的总和，都生活在这个社会中，都希望自己的处境更好。我们都在希望得到无条件的爱，事实上，根本没有无条件的爱，所有的爱都是有条件的，甚至包括父母对子女的爱。按道理说，这种爱应该最能够做到无条件，事实上，连这样的爱也是有条件的。父母会要求孩子听话、努力学习等。所以你对自己可能是爱上她什么条件不必觉得内疚，她就是她自己和所有条件的总和。你现在可以回顾一下，你们相处的这半个月，发生了什么让你觉得比较开心和比较不开心的事？”

　　他想了想，说：“开心的事情是，有一个周末，她心情很好，说是要给我做一次大餐。她做了好几道菜，可谓中西结合，有牛排、炒苦瓜，味道非常好。要知道，她在我面前，平常是从不下厨的。

　　“不开心的事情是，有一次她邀请我和她的几个朋友一起去看电影。那天堵车堵得很厉害，结果我迟到了。她买好了票，和朋友一起等我，后来一看我迟到，她很生气，就把手机关了。我进电影院找到她们，结果她当场不给我面子，生气地要我出去，别和她们一起看。那天我也很生气，于是真的走了。但是后来，我们又和好了。”

　　“怎么和好的？”

　　“我订了一束花送到她办公室，里面写了一张纸条，说：‘对不起，那天我不是故意迟到，以后不会这样了。’然后她就原谅我了。”

　　“你自己觉得这半个月，你们的生活正常吗？”

　　“应该说还比较正常。有时候，我觉得，也许发生这件事情，不完全算坏事，至少它考验了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它让我明白，其实我们这份感情是非常重要的，我非常珍惜，甚至依赖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偶尔有时候，我还是会觉得很痛苦。”

　　“你的痛苦究竟是什么？”

　　“应该是我害怕失去她，也怕别人知道真相后会笑话我。我的痛苦也就是刚才写的那五点担忧。反正，一觉得痛苦，我就会胡思乱想，我有时候甚至想，她既然怀的是别人的孩子，我是不是也可以去另外找一个女人，让她怀上我的孩子？很疯狂的想法。”

　　“你现在总结一下，你觉得你真的爱她吗？你真的不愿意离开她吗？”

　　“我应该是爱她的，但这有条件，我要她也同样愿意陪伴我一辈子，她对我也是真心真意的。”

　　“你无法控制别人，如果能够如你所愿，她愿意陪你一辈子当然好，可是如果她不愿意，你是没办法的。你只能管你自己。不管她怎么对你，你都愿意好好陪她吗？”

　　“是这样吧，但我无法确定，我不知道我自己决心有多大。”

　　“不要逼自己，慢慢陪伴自己，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就接受自己的决定。爱一个人，怎么说呢，有时候可能无所谓底线。就算有，这底线也是因人而异。你现在爱这个女人，哪怕她怀了别人的孩子，你仍然不想放弃她，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如此而已。不要拿自己跟别人去作比较，你就是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一个人。你遵从自己内心的决定。”

　　他松一口气，眉头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