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至十六

  十三

  健三以为吉田想要说的事都已经说完了,心里暗盼他赶紧走。然而,吉田的态度明显与健三的期望背道而驰,虽然他不再提钱的事,但一直赖着不走,说着不痛不痒的闲话,而且说着说着,又把话题转到了岛田身上。

  “也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吧,老人最近总说一些特别令人不安的话。所以,能不能请求您跟过去一样,和他走动走动?”

  健三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无奈地默望着放在两人之间的烟灰缸。老人撑着一把稍显沉重的粗布伞,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他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健三的脑海里。他无法忘记过去老人给予自己的帮助,同时也难以抑制主观上对老人的厌恶,他夹在这两者之间,左右为难,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特地为了此事而来,请务必屈驾应允。”吉田越说越恭敬。

  健三想来想去,还是讨厌和那个人来往。但如果自己执意拒绝的话,又显得不近人情。最后他觉得,即使讨厌,也应该用合理的方式去对待。

  “既然您这么说了,只能这样了。请转告他,我答应了。但是,即使保持来往,也无法像过去那样了,请他不要误解。还有,就我目前的状况来说,经常去看望,怕是难以做到……”

  “这么说,您的意思是同意他登门拜访了?”

  健三听到“登门拜访”这几个字,感到有些为难,又不知如何说明,再次闭上嘴。

  “您瞧,我都说些什么呀,这就已经够了……过去和现在,到底不一样了嘛。”吉田说着,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神态,一副达到目的的样子。他把之前用过的烟盒塞进腰间,匆匆忙忙回去了。

  健三把吉田送到大门口,马上回到书房,想尽快把当天的事办完。可是心里的某个地方总有一丝不安,工作自然不如心里想的那样顺利。

  妻子朝书房里看了看,连续叫了健三两声。可他仍伏在桌上,没有回头。妻子只好轻轻退出去了。妻子走后,虽然健三心神不宁,但还是坚持到了天黑。比平时晚了很久,他才出来吃饭。他开始和妻子交谈起来。

  “白天来的那个吉田,到底是干什么的?”妻子问。

  “他说早先在高崎替陆军置办过粮草。”健三答道。

  显然,光是这么一问一答,根本不能把事情说清楚。妻子希望健三能把岛田和柴野的关系,以及吉田和岛田的关系说清楚。

  “肯定提要钱的事了吧?”

  “可不是嘛。”

  “那……你是怎么说的?总之是要拒绝的吧?”

  “嗯,拒绝了,还能怎么样?”

  两人各自暗暗盘算着经济状况。对健三来说,每个月都要支出,而且是必要的支出,这些钱可都是自己辛勤劳动所得;而对妻子来说,用这点钱维持一切开销,的确不宽裕。

  十四

  健三想站起来,可妻子有事情要问他。

  “那个人就那么回去了?有点儿奇怪吧?”

  “可是,除了拒绝,我还能怎样?总不至于吵架吧!”

  “也许他还会来,他不会那么老老实实回去的。”

  “就算再来也无所谓。”

  “就是怪讨厌的,真烦人!”

  健三怀疑妻子在隔壁房间里一句不落地偷听了他和吉田的谈话。

  “你全都听到了?”

  妻子对丈夫问的这句话,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行了,就这样吧。”健三说着站起来,又要去书房。他是个独断专行的人,从一开始他就认为没有必要向妻子做过多的解释。对此,妻子虽然承认这是丈夫的权利,可也只是表面上承认,心里却愤愤不平。丈夫的独断专行,让她感到很不舒服。“为什么就不能稍微给我说得明白一些呢?”这种疑问不断地在她内心深处翻腾。可是,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那种能让丈夫向自己解释的天分和本事。

  “你好像答应了与岛田保持来往,对吗?”

  “嗯。”健三显得有些窘迫,不知说什么才好。

  妻子和往常一样,一直站着,也不再说话了。每次看到丈夫这副神态,她马上就感到厌烦,不想再往前走一步——这就是她的脾气。可是,她不高兴的样子,反过来又影响了健三,使他更加盛气凌人。

  “此事与你和你的家人无关,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所以我自己决定了。”

  “对我来说,与我无关更好;即使有关,反正你也不会征求我的意见……”

  健三满腹学问,在他听来,妻子的话简直就是无理取闹。这种“无理取闹”,只能证明她太笨。他心里嘀咕着“又开始了”,但妻子马上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上,说起了使他不得不重视的事。

  “事到如今,如果还与那个人来往,怕对不起父亲吧?”

  “你所说的‘父亲’,是指我的父亲?”

  “当然是你的父亲。”

  “我父亲不是早就死了吗?”

  “可他临死前不是交代过吗?既然已经和岛田绝交,以后就不要和他有任何往来。”

  健三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同岛田吵架绝交时的情景。可是,对父亲,他没有充满父爱的美好回忆;至于绝交,他也不记得父亲说过如此严重的话。

  “这事你是听谁说的?我没有说过吧?”

  “不是你,是你哥哥说的。”

  妻子这么说,健三觉得没什么可奇怪的,不管是父亲的遗愿还是哥哥的话,都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父亲是父亲,哥哥是哥哥,我是我。不过,我觉得没有必要非断绝来往呀!”

  健三虽然嘴上这么说,内心却意识到自己十分讨厌和那个人来往。但是,他隐藏在内心的想法是无法使妻子改变态度的。妻子认为丈夫还是和往常一样顽固不化,只是一味地反对大家的意见而已。

  十五

  健三小时候,那个人给他做了一套小西服,还经常牵着他的手出去溜达。那个时候,大人们还不是特别青睐外国服装,裁缝师对于小孩的西服样式也没有什么认识。健三的小西服,上衣腰身附近钉了两颗扣子,胸前敞开着;白斑点的呢绒布料,硬邦邦的,手感极粗糙;西裤上淡茶色的条纹,和驯马师的衣服似的。健三却很得意地穿在身上,让那个人牵着手去溜达。

  在幼小的健三看来,当时的那顶帽子也弥足珍贵。那是一顶浅锅底状的黑呢毡帽,戴在头上看起来就像在光头上蒙着毛巾,但却给了小健三莫大的满足。那个人牵着他的手到游艺场去看魔术表演的时候,魔术师把他的帽子借走了。当魔术师的手指从帽腔里捅出来的时候,他又是惊奇又是担心。等魔术师把帽子还回来,他摸了一遍又一遍。

  那个人还给健三买了好几条长尾金鱼。只要是健三想要的,就是武将画、彩色画,甚至两三张一套的联画,那个人也给他买。

  健三有自己的铠甲和龙头盔,他每天都穿戴着它们,挥舞着用金纸做的指挥刀。健三还有适合小孩子佩带的腰刀。腰刀的刀柄上雕刻着“老鼠拖红辣椒”的情景。老鼠是银做的,辣椒是珊瑚做的,健三把那把腰刀当成宝贝一样,呵护有加。他总想把刀拔出来看一看,而且想了不止一次,但是一次也没有拔出来过。那是封建时代的装饰品,也是那个人送给小健三的。

  那个人还经常带着健三去乘船,船上有身穿短蓑衣的船老大在撒网。鲻鱼游到岸边往上跳,就像白金闪着亮光映进他那小小的眼睛里。船老大有时会把船划离海岸两三里,连海鲫鱼都能捕到。如果高浪打来,小船摇晃不止,健三马上就会觉得眩晕,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躺在船舱里睡大觉。健三觉得最有趣的是捕到河豚的时候,他用杉木筷子把河豚的肚子当小鼓,敲得“咚咚”响,河豚气鼓鼓的样子使他非常开心……

  自从见到吉田,这些儿时的回忆,突然从健三的脑海里接二连三地涌出来。这些记忆,像碎片一样,鲜明地映在他心里,而且,任何一个碎片都与那个人分不开。越是顺着这些零零碎碎的情景往前追忆,越会发现无穷尽。而在这无穷尽之中,编织进了那个不戴帽子的男人的身影。当健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非常苦恼。

  “明明清楚地记得这些情景,怎么就是记不起当时的心情呢?”

  这是健三心里最大的疑问。那个人如此照顾自己,但他却已经彻底忘了儿时的自己对他的感情。

  “可是,这些事不应该会忘呀……或许从一开始,我对这个人就毫无感恩之心吧。”

  健三这么想着,同时也觉得这或许只是自我安慰。

  他没有把回忆起往昔的事告诉妻子。女人比较敏感,即使告诉妻子,也难以使她的反感得到缓和。

  十六

  预期的日子还是来了。一天午后,吉田和岛田一同出现在健三家门口。

  健三不知道对这位故人该说什么,怎样接待。现在的健三完全缺乏自然地招呼他们的能力。和这个将近二十年没有相见的人促膝而坐,健三也没感到有多大的怀念,只是近乎冷漠地一问一答。

  以前大家都说岛田是个骄横的人,健三的哥哥和姐姐光是因为这一点就很讨厌岛田。实际上,健三心里也在怕他。在如今的健三看来,如果因为那个人遣词造句的语气而使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那也未免有点儿自视过高。

  但是,岛田比预想中要客气得多。和通常的初次见面一样,他问候的时候,特别注意在句末使用敬体[1]。健三想起儿时那个人总是“阿健”“阿健”地叫他,即使后来断绝了关系,但只要碰到,那个人还是会叫他“阿健”。昔日的情景又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这让健三感到非常烦躁。

  “这样能行吗?”

  健三尽量不让岛田和吉田看出自己的不悦。对方似乎也希望能顺顺当当地回去,没说一句让健三不高兴的话。正因为如此,本应成为主题的往事,双方谁都没有提起。所以,对话很轻易就中断了。

  健三突然想起那个下雨的早晨的事。

  “最近在路上碰到过您两次了,您经常从那里经过吗?”

  “其实,高桥的长女的婆家就在那附近。”

  健三不知道高桥是谁。

  “哦。”

  “说起来,你也许知道,那个地方叫芝。”

  岛田的后妻有个亲戚就在那个地方。健三依稀还记得,小时候曾听说,住在那里的人不是神官[2]就是和尚。至于亲戚,健三记得只跟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见过两三次,那个人叫阿要。除了他,健三不记得还见过其他人。

  “您说的芝,就是阿藤的妹妹所嫁的地方吧?”

  “不,是姐姐,不是妹妹。”

  “哦。”

  “其他姐妹都嫁了好人家,很幸福,只有要三死了。那个长女,你或许还记得吧?嫁给那个谁[3]了。”

  那个人的名字对健三来说并不陌生,但他已经去世多年了。

  “他死后只留下女人和孩子,真是叫人头疼呢。不管遇到什么事,总是‘大叔’‘大叔’地叫,可亲热了!她最近要修缮房子,需要找人监工,所以我几乎每天都要从这儿经过。”

  健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岛田带着自己在池端书店买字帖的情景。岛田这个人,要是不给他便宜一两分钱,他是绝对不会买任何东西的。当时就是为了找零的五厘钱,岛田居然倔强地坐在店门口不肯走。健三抱着董其昌[4]的折帖站在一旁看着岛田,觉得很丢脸,心里不痛快。

  “让这种人做监工,木匠和泥瓦匠不气疯才怪!”

  健三这样想着,看着岛田,露出了一丝苦笑,但岛田根本没有觉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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