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至二十八

  二十五

  比田若无其事地看着书,说了句“都是老毛病了”,显然没把健三的安慰当回事。同样的事情每年都要反复几次,深受其害的老伴自然也枯瘦了不少,可比田对她似乎没有丝毫同情心。事实上,对这个一起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妻子,他连一句甜言蜜语也不曾有过的。

  见健三过来,比田放下手里的书,摘下金丝眼镜:“趁你去卧室,看了会儿闲书。”

  比田和读书——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的人和事。

  “什么书?”

  “不过是本老书,你看不上眼的。”

  比田笑着把放在桌上的书递给健三。使健三感到吃惊的是,居然是《常山纪谈》[1]。不过,现在自己的妻子咳得快要断气,他却满不在乎地听着,无动于衷地看着书,这也充分暴露了他的品质。

  “我这个人哪,思想老旧,爱看这种故事书。”

  他把《常山纪谈》当成一般的故事书,显然,他一定也会把写此书的汤浅常山当成说书人。

  “到底是学者啊,这个男的。他和曲亭马琴相比如何?我还有马琴的《八犬传》[2]呢!”

  的确,在他的桐木书箱里完好地保存着一本用日本纸铅印的《八犬传》。

  “你有《江户名胜图绘》吗?”

  “没有。”

  “这本书很有趣,我特别爱看。怎么样?借你看看?说起来,我就是因为这本书才知道了江户时代的日本桥和樱田。”

  比田从壁龛上的另一个书箱里取出一两本用浅黄色的美浓纸做封面的旧书。他把健三当作连《江户名胜图绘》这个书名都没有听过的人一样。其实,在健三的记忆中,小时候他从库房里把画册拿出来,专心地一页一页翻找插图的情景,比什么都有趣,也令他怀念。直到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这本画册上画着骏河町的越后店[3]的布帘,还有富士山。

  “眼下即使想调节一下生活,也实在没有时间像往日那样悠然地看一些与研究没有直接关联的书了。”健三在心里这样想着。他感到很烦躁,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可悲。

  健三的哥哥一直到约定的时间都没有露面。比田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时间,一直在谈书的事。他似乎觉得,只要是谈论与书有关的事情,健三都不会感到厌烦的。可惜,就比田的知识水平,他也只能是把《常山纪谈》当作普通的故事书。他还把过去出版的《风俗画报》一册不落地拿了出来。

  书的话题谈完了,他不得已换了个话题:“阿长也该来了呀!都说好了,不应该忘了的。再说,我今天是抽空出来的,最晚十一点就得回公司去。要不去接他一下吧?”

  这时好像又出现了新的状况。姐姐的咳嗽声像着了火似的,在客厅里都能听得到。

  [1]《常山纪谈》:日本儒学家汤浅常山(1708~1781年)所著随笔性的史谈集。

  [2]《八犬传》:《南总理见八犬传》,曲亭马琴(1767~1848年)的代表作之一。曲亭马琴即泷泽马琴,江户后期小说家。

  [3]越后店:指当时有名的越后绸缎店。

  二十六

  一会儿,门口处的格子门开了,传来脱木屐的声音。

  “总算来了!”比田说。

  那脚步声穿过门厅,直接进了卧室。

  “又不行啦?吓我一跳,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简短的话语,像是感慨,又像是质问,清晰地传到坐在客厅里的两人的耳朵里。正如比田猜测的那样,说话的人果然是健三的哥哥。

  “阿长,我们一直在等你呢。”

  性急的比田在客厅里招呼着。他那对妻子的气喘毫不在意的腔调,充分显示了他这个人的特征。正如大家所说的那样,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即使在这种时候,考虑的也只有自己。

  “这就来。”长太郎似乎有些生气,一直没从卧室出来,“喝点儿药汤也好啊!不想喝?可是,总这样什么都不吃,身体会垮的!”

  姐姐咳得喘不过气,没有回答他,那个替姐姐按摩的女人适时做了回答。哥哥来姐姐家要比健三勤些,与这位陌生女人也亲近些。因此,两人的对话没有一下子结束。

  比田气鼓鼓的,两只手在黑黝黝的脸上一个劲儿地擦来擦去,像洗脸似的。最后,他小声地对健三说:“阿健,你看,真伤脑筋啊。话还真多!我是没法子,只有你出面了。”比田显然是在指责健三不认识的那个女人。

  “她是谁?”

  “就是梳头的阿势啊。过去你来玩的时候,她不是常在我家吗?”

  “是吗?”健三不记得在比田家见过这个人,“我不知道。”

  “什么?怎么会不知道阿势呢?她那个人啊,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实在很热情。可是,她的毛病就是话多,这还真叫人头疼。”

  健三不太了解情况,在他听来,这不过是比田为了自己的方便而夸大其词罢了,并不能使旁人感动。

  姐姐又咳嗽起来。在咳嗽停下之前,连比田也没吱声。长太郎还是没有从卧室里出来。

  “怎么回事?好像比刚才更严重了。”健三有些不放心,说着站起来。

  比田拦住他:“哎呀,不要紧,不要紧的!都是老毛病了。不了解情况的人看了才会吓一跳。我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了。要是每次见她咳嗽心里就难过,我也不可能和她生活到今天。”

  健三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想起了妻子癔症发作时自己的痛苦,因而自然而然地在心里进行了比较。

  姐姐的咳嗽稍微轻点儿的时候,长太郎才来到客厅里。

  “实在对不住,本该早点儿来的,不巧来了一位稀客。”

  “来啦,阿长?我们都等着呢!不是开玩笑啊,正想着要不要派人去请呢!”

  比田说话的语气很随便。他认为在健三的哥哥面前,自己有资格摆架子。

  二十七

  三人很快进入了正题。

  比田最先开口。他是个注重谈话细节的人,他似乎觉得,谈得越仔细,就越能让周围的人注重他。大家背地里笑话他时都说:“他呀,只要你一个劲儿地叫‘比田’就可以了。”

  “阿长,怎么说好呢……”

  “嗯?”

  “怎么说这件事压根儿就估计错了。其实我觉得没有必要非告诉阿健的……”

  “可不是吗?事到如今,他还把那件事翻出来,我们也没必要理他,不是吗?”

  “所以我把他顶回去了。我跟他说:‘现在还提这种事,就像亲手把孩子杀了,然后又跑去寺里求菩萨让孩子复活一样。死了这条心吧!’可是,不管我怎么说,那老东西就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真拿他没办法!他如今之所以厚着脸皮到我家来,说实话,还不是与过去的事有关吗?这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呀,而且又不是白借的……”

  “还是因为出租的事?”

  “是啊,嘴上说是亲戚之间的来往,可讨起账来比谁都厉害。”

  “他来的时候,要是这样能打发他就好了。”

  比田和哥哥的谈话,总是无法回到问题的本质上来。尤其是比田,好像忘了健三也在似的。健三不得不插话道:“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岛田也来这里了?”

  “哟,瞧我,特意把你请来,我自己却喋喋不休,实在对不住。阿长,还是先把事情的始末告诉阿健吧?”

  “好,你说吧。”

  其实事情格外简单——有一天,岛田突然到比田家来,说自己已经上了年纪,无依无靠,很孤独,因此希望比田能转告健三,让健三恢复原籍姓岛田。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比田大吃一惊,立即拒绝了。可是,说破了嘴皮子,岛田就是不肯走,所以比田只好答应传话给健三。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有点儿奇怪啊!”健三也认为这件事有蹊跷。

  “可不是吗?”哥哥也表达了同样的看法。

  “确实怪,怎么说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脑子难免犯糊涂。”

  “太贪得无厌,头脑才发昏吧!”

  比田和哥哥觉得好笑,所以都笑了,唯独健三没有加入他们之中。不管什么时候,健三都在压制“奇怪啊”这种感觉引起的情绪。如果让他判断,不应该发生这种事。他想起了吉田第一次来他家时说的话,接着又想到了吉田和岛田一起来家里时的情景,最后还想到了岛田从外地回来后一个人来家里时说的话——但是,无论怎么分析,都不该生出这样的结果。

  “怎么想怎么觉得怪……”

  健三自言自语地又重复地说了一遍,接着,他终于换了个口气说:“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拒绝就行了!”

  二十八

  在健三看来,岛田的要求不符常理,简直不可思议。因此,这事处理起来也容易,只要简单地拒绝就可以了。

  “如果连这件事也不告诉你,那就是我的不对了。”比田像在为自己辩解。他似乎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认真对待这次会面,否则心里过意不去。因此,他说话时见风使舵。“何况,他就是那样的人,稍不留神,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来,所以我们必须小心!”

  “他不是老糊涂了吗?没什么可担心的。”

  哥哥半开玩笑地指出比田话里的矛盾,可比田却越发较真起来。

  “正因为他老糊涂了才可怕呢!如果他和别人一样,我就当场拒绝他了。”

  谈话中不时出现这种拐弯抹角的表达,总之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也就是比田作为代表者回绝岛田的事情。虽然三个人各有看法,但从一开始都知道这是必然的结论。在健三看来,得出这个必然的结论以前的谈话,只不过是浪费时间。尽管如此,在礼节上,他还得向比田道谢。

  “不用不用,说什么道谢,我可不敢当。”

  比田反倒心满意足地说道。他那得意忘形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不像是个忙得回不了家的人。他拿起摆在跟前的咸饼干,“咯吱咯吱”随意地啃起来,还往大杯子里加了好几回水,边吃边喝。

  “还是和以前一样能吃。现在两份鳝鱼饭还能对付得了吧?”

  “不行了,一到五十就不行啦!早些年,阿健是亲眼见过的,五碗天妇罗[1]荞麦面,我都能一口气干了。”

  比田过去是个很能吃的人,而且以食量过人自豪,很喜欢别人夸他肚子大,一有机会,他就拍拍肚皮给人看。

  健三回想起以前岛田带自己去看曲艺或者杂技,回家路上,两人经常钻进店铺里去,站着吃生鱼片和天妇罗荞麦面。在曲艺场听鹿舞[2]等的歌谣时,比田手把手教健三弹三弦琴,还让健三记“打马虎眼”等行话。

  “到底还是站着吃好呀,到如今,我哪儿都吃遍了。阿健,你应该到轻井泽去吃一次荞麦面。我不骗你。我趁火车靠站的时候下车吃过一回,就站在月台上。不愧是地地道道的美味啊!”

  他是那种借信仰的名义到处游玩的人。

  “善光寺大院里挂着写有‘始祖藤八拳[3]指南所’的牌子,很奇怪吧,阿长?”

  “没进去猜上一拳吗?”

  “那是要门票的,你啊……”

  听着这样的对话,健三好像不知不觉中回到了过去。同时,他又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如今的自己,在某种意义上,站在某个远离了他们的地方。不过,比田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这些。

  “阿健好像去过京都吧?那里有一种鸟,叫着‘绒鼠奇谈,拿着盘子喝汤’,你知道不?”他问起这些事来。

  才安静了一会儿,姐姐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比田这时终于不说话了,可又憋得难受,先是平摊着两只手,然后用手心直擦自己那黝黑的脸。

  哥哥和健三稍微朝卧室看了看。两人等姐姐安静下来,在她枕边坐了坐,然后分别从比田家出来。

  [1]天妇罗:日式料理中,把鱼虾、蔬菜等裹上面糊后油炸而成的食品。

  [2]鹿舞:也叫狮子舞,是以筝和三弦琴伴奏的歌谣。

  [3]藤八拳:两人出手势,猜拳以定胜负,因藤八所创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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