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至三十六

  三十三

  哥哥说葬礼结束后或许会绕过来一趟,但最终没有出现。

  “可能是因为太晚了,直接回家了吧。”

  对健三来说,这样也好。他的工作本该在前天白天和前天晚上进行调查研究,否则完不成。因此,被剥夺宝贵的时间是件非常令他懊恼的事。他本想把哥哥放在这里的资料用原来的捻绳重新捆起来,但手指一用力,捻绳竟然绷断了。

  “有些老旧了,变脆弱了。”

  “难道是……”

  “是资料被虫子吃了。”

  “这么说倒也有可能,毕竟扔在抽屉里,一直放到现在。不过哥哥已经保存得很不错了。头疼的话,就把这些东西全卖了吧!”妻子看着健三笑起来。

  “谁都不会买的吧?都被虫子咬过了。”

  “哎,也不能扔进废纸篓里不管吧?”

  妻子从炕桌的抽屉里拿出用红白线捻成的细绳,把文书重新捆起来,递给丈夫。

  “我这里没有地方放啊。”

  他四周全是书,文卷匣也让书信和笔记本塞得满满的,只有放被子的壁柜还有一点儿空隙。

  妻子无奈地笑了笑,站起来:“你哥哥这两三天一定还会再来的。”

  “为了那件事?”

  “可能是。而且,他今天去参加葬礼的时候,说要借褂子,就从这里穿了一件走了,肯定会来还的。”

  哥哥借褂子去参加葬礼,这使得健三不得不考虑起哥哥的境况。他想起了刚从学校毕业时穿着哥哥送的宽松的薄短褂和朋友们在池塘边照相的情景。其中一位朋友面朝健三说:“看我们谁第一个坐上马车[1]!”当时健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短褂。那件短褂是很早以前的罗纱料子做的。说它是“短褂”不过是为了好听,其实除了没有破洞,它已经短得不能再短了。他应邀参加好友的婚宴时也因没有能穿的衣服,只好借了哥哥的长袍大褂,才去星冈饭店参加。他的脑海里浮起了这些妻子所不知道的回忆。然而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这些带给他的与其说是得意,不如说是悲哀。今昔之感——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个最能表达自己心境的词。

  “一件褂子总该有吧?”

  “好久没人穿这种褂子了,大概卖掉了吧!”

  “难以理解。”

  “反正家里有,需要的时候借去穿一穿,也不是每天都穿。”

  “好在家里有。”

  突然,妻子想起了自己瞒着丈夫抵押衣服的事情。

  健三有一种悲观意识,他总觉得有一天自己也会陷入与哥哥相同的困境。过去的他是在贫困中站起来的,而现在,他即使缩衣节食,生活也不宽裕。而且,周围的人都把他当作活力的主轴一样。他感到很辛苦。如果认为像自己这样的人也算是亲戚当中混得最好的,那就更难为情了。

  [1]马车:此处指官员乘用的马车,即当官的意思。

  三十四

  健三的哥哥是个小公务员,在东京市中心的某个大的局里任职。他长期在那座宏伟的建筑物里看着自己可怜巴巴的样子,觉得很不协调。

  “我已经老了啊!大批年轻有为的人正一个个涌出来呢。”

  在那栋建筑里,几百个人不分昼夜地拼命工作着。筋疲力尽的他就像一个无形的影子。

  “啊,够了!”

  不想工作的他,脑子里经常闪过这样的念头。他有病在身,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也更干瘦。他摆着那张毫无光泽的脸,像行尸走肉一样坚持着。

  “晚上睡不好,伤了身子。”

  他经常感冒咳嗽,有时还发烧,而且那发烧就像肺病的前兆一样威胁着他的生命。实际上,他的工作对强壮的青年人来说,也是非常辛苦的。他隔天就得在局里留宿,而且不得不通宵工作,第二天早晨迷迷糊糊地回家来,一整天什么也干不了,只好睡觉。然而,为了自己和家庭,他又不得不这样工作。

  “这次好像有点儿危险,看看能不能拜托一下谁呢……”

  每当有传言说局里要改革或者整顿,哥哥都会和健三说这样的话。健三不在东京的时候,哥哥曾几次写信来拜托这件事,还特地指名道姓,叫健三去说情。但健三也只是知道这些高官的名字,却没有一个亲近得足以保住哥哥的位子。健三双手托腮,陷入了思考。

  哥哥不断反复着这种不安,从很久以前到现在,他一直担任这个职务,既没有变更,也没有升职。哥哥比健三大七岁,他前半辈子就像一台一成不变的机器,除了不断磨损之外,看不出任何变化。

  “一件事干了二十四五年,究竟干出什么名堂来了呢?”健三有时想用这句话批评哥哥,但眼前好像浮现出哥哥往日浮华而不爱学习的情景。他或弹三弦,或学单弦,或煮糯米团子,或把洋粉煮好了放在食盆里冷却。当时的他就这样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吃喝玩乐上。

  “自作自受,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啊!”

  如今的哥哥经常这样感慨。

  他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兄弟们死了以后,他自然成了健三生父的继承人。父亲刚去世,他就立即卖掉了老宅。他用那些钱还了以前的债,自己则搬进了一所小房子里,然后又把摆不下的家具卖了。不久,他成了三个孩子的父亲。而他最疼爱的长女,在即将成年时却得了恶性肺结核。为了救女儿,他想尽了一切办法。可是在残酷的命运面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折腾了两年,女儿还是死了。那时,他家里已经一贫如洗了,不用说参加仪式穿的褂子,就连一件像样的带家徽的外套也没有。他只把健三在国外穿旧了的西服拿来,每天小心翼翼地穿上去局里上班。

  三十五

  过了两三天,果然如妻子预想的那样,健三的哥哥还褂子来了。

  “还晚了,真是抱歉,谢谢了。”

  哥哥在裙板上打开包袱,里面的褂子两头反折,叠成小件。他拿出来放在弟媳妇面前。与过去那个因虚荣而不愿意提小包的他相比,如今的他气色完全不同,没有一点儿神采。他用干瘪的手抓住脏包袱的一角,平平整整地叠好。

  “这褂子真不错。最近做的?”

  “不是,现在已经没有那个精神头了。很早以前就有了。”

  妻子想起了结婚时丈夫穿着这件褂子端坐的样子。婚礼是在远地举行的,很简单,哥哥没有参加。

  “哦,是吗?说起来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还是过去的东西结实呀,一点儿也没有损坏。”

  “不常穿的衣服。而且,他还是一个人的时候,就想起要买这么一件衣服,我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呢!”

  “或许他想在婚礼上穿才特意做的吧。”

  两人边笑边聊起了那场奇怪的婚礼。当时,健三的岳父特意从东京陪女儿过来。女儿穿着长袖和服,而老父却没有礼服,只穿着普通的斜纹单外衣,盘腿坐着。除了身边的老太婆,健三找不到别人可以商量,这使他很苦恼。健三对结婚仪式一窍不通,又因本来和媒人说好是回东京举行婚礼的,所以当时媒人也不在。健三只好参照媒人用楷书写在优质纸张上的注意事项,那自然是很严格的,但除了引用自《东鉴》[1]的事例,其他的完全不具实用性。

  “酒壶上也不贴对纸蝴蝶,那喝交杯酒的杯子都已经有缺口了!”

  “是三三九度[2]吧?”

  “是啊。所以夫妻关系才会这么不称心吧。”

  哥哥苦笑道:“健三不太好相处,让你受委屈了。”

  妻子只是笑了笑,似乎不打算继续与哥哥聊下去。

  “他该回来了。”

  “今天必须等他回来说说那件事……”

  哥哥还没说完,弟媳妇突然站起来,走进生活间去看时间,出来时手里拿着前不久哥哥送来的那些资料。

  “这东西还有用吧?”

  “没有。出了做参考,也没其他的用处。健三看过了吗?”

  “嗯,看过了。”

  “他怎么说?”

  弟媳妇没有回答。

  “里边什么样的资料都有呢。”

  “父亲说以后万一出什么事就不好办了,所以都仔细保留下来了。”

  妻子没有说她把其中至关紧要的部分念给健三听的事,哥哥也没有再提资料的事。两人一直闲聊着,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健三回来了。

  [1]《东鉴》:亦作《吾妻镜》,为镰仓幕府编的一部五十二卷的史书。

  [2]三三九度:神前结婚的固定仪式之一,将神酒倒入一个杯子中夫妻同饮,意为“一生共苦”。

  三十六

  健三跟平时一样,换了衣服,走到客厅。哥哥的腿上放着用红白细绳捆好的资料。

  “前两天来过一次。”

  哥哥用干枯的手指把之前解开的绳结,按原样系好。

  “刚才稍微看了一下,发现里面放了一些对你来说没有用的东西。”

  “是吗?”

  健三这才知道,哥哥只是妥善保管这些资料,却不曾看过。同时,哥哥也发现健三并不热衷于查阅这些资料。

  “连阿由的户籍申请书也在里面。”

  “阿由”就是嫂子。兄弟俩更没有想到的是,哥哥和阿由结婚时向区长递交的结婚申请书竟然也在里面。

  哥哥和第一任妻子离婚了,而第二任妻子又去世了。他的第二任妻子生病时,哥哥一点儿也不担心,还经常往外跑。他见病症只是剧烈呕吐,认为不要紧,一直很放心,即使后来病情恶化,他也改不了那个德行。大家都觉得哥哥根本不爱那个妻子。健三也这么觉得。哥哥迎娶第三任妻子时,请求父亲答应他和自己心仪的女人结婚,但没有和弟弟商量。因此,自尊心强的健三对哥哥的不满,甚至影响到了没有过错的嫂子。健三无法叫一个没文化、没地位的人“嫂子”,这使性格懦弱的哥哥非常苦恼。

  “怎么这么不开通呢!”

  这些暗地里批评健三的话,非但没能使他反省,反而使他更加顽固。一味重视陈规旧俗,其结果很可能是陷入跟做学问一样的困境,然而他自己并不知道。他还有一个毛病,那就是明明自己没多大见识,却还要装出见多识广的样子。他带着羞愧的目光,回想着当时的自己。

  “户籍申请书怎么也放在这里了?你带回去吧。”

  “不了,这是复印件,再说现在也用不着了。”哥哥没有解红白线绳。

  健三突然特别想知道申请书的日期:“是什么时候的事……把申请书交到区派出所去?”

  “很早以前的事了!”

  哥哥只说了这么一句,嘴角闪过微笑的影子。前两次婚姻都失败后,哥哥终于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成亲了,他还不至于老到忘记这件事。当然,也不可能和年轻人一样什么都记得。

  “当时她多大?”妻子问。

  “阿由吗?阿由和你只差一岁。”

  “还年轻嘛。”

  哥哥没有答话,急着解开一直放在腿上的资料。

  “里面还有这么件东西呢!也是跟你无关的。刚才看到,大吃了一惊呢。你瞧!”哥哥从乱七八糟的旧纸堆里抽出一张证明,那是他的长女喜代子的出生证复印件,上面写着“生于本月二十三日上午十一时五十分”,“本月二十三日”几个字上有一道线,表示勾销,正好与被虫子蛀蚀的不规则痕迹错开了。

  “这可是父亲的字迹,知道吗?”他郑重地把那张旧证明翻过来让健三看。

  “看,被虫子咬了。本来应该是这样的。这不仅是出生证明,也是死亡证明。”哥哥默念着那个死于肺结核的孩子的出生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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