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至五十二

  四十九

  这天晚上,岛田的态度与上一次来时没有任何不同。整个谈话中,他始终把健三当作独立的人。只不过上次所说的挂轴的事,他似乎已经忘了,连李鸿章的“李”字都未提及。至于让健三迁回户籍的事,那就更不用说了,他连吭都没吭一声。他净说些平常一些的话。当然,要从中找出两人共同感兴趣的事,那是不可能的。他说的大部分事情,对健三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

  健三听得无聊。但在无聊中,他保持着一种警惕性,他预感到这位老人会在某天拿着某件东西,以比今天更明确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而且他还能猜到,那件东西肯定是自己不感兴趣的或是对自己没有什么用处的。他在无聊中感到担心,也十分紧张。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健三感觉到岛田那双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眼睛起了变化,跟刚才透过玻璃灯罩凝视被油烟熏黑了的油灯里的亮光时有着根本的不同。

  “一有缝隙,他就会钻进来。”

  岛田那双深陷的眼睛虽然迟钝,但明显蕴含着这个意思。因此,健三自然要摆好抵抗的架势,但有时也会出现一种情况——当需要明确亮出这种架势时,健三又想让对方那双带着渴望的眼睛看到自己镇静的姿态。

  突然从里间传出妻子呻吟的声音,健三的神经对这种声音比一般人更敏感。他立即竖起耳朵。

  “是谁病了吗?”岛田问。

  “嗯,内人有些不舒服。”

  “是吗?那可不行啊,哪儿不舒服?”

  岛田没有与妻子见过面,似乎连她是何时、从何地嫁过来的,都不知道。因此,他只是客套地问候一下。健三也不想得到那个人对妻子的同情。

  “近来天气不好,可要多加小心呀!”

  孩子们已经入睡了,里屋很安静。女仆好像在远处的厨房边的三叠房里。这种时候,把妻子一个人撇在里间,健三感到很不安心,他拍拍手掌叫女仆。

  “你到后面去,在夫人身边侍候吧。”

  “是。”

  女仆显得不知如何是好,拉上房间的隔扇门。健三又转过身来,面对岛田,不过他的注意力显然已经离开老人。他心中盼着老人早点儿回去,这愿望在言谈举止之间便已流露出来了。然而,岛田仍不起身。直等到接不上茬,实在尴尬了,他的屁股才从坐垫上滑下来。

  “你们这么忙,我打搅得太久了,下次再来吧。”

  岛田对妻子的病什么也没有说,在门口换鞋时,他又回过头来对健三说:“你晚上一般都有时间吗?”

  健三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站着未动。

  “是这样,我还有点儿事要跟你谈谈。”

  健三没有问是什么事,只是拿着灯。老人从昏暗的灯影下抬起头来,用呆滞的眼神望着健三。他那见缝就钻、唯利是图的眼睛发出令人厌恶的光。

  “那么,再见。”

  岛田打开格子门,最后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消失在夜幕中。健三没有为他点亮门口的灯。

  五十

  健三立刻走进里屋,站在妻子枕边说道:“怎么了?”

  妻子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健三俯下身子看了妻子一眼。洋油灯放在隔扇暗处,屋里比客厅还要昏暗,健三看不清妻子的眼睛看向哪里。

  “怎么了?”

  健三不得不又问了句,但妻子还是没有说话。

  自结婚以来,他已经多次碰到这种情况了。为适应这种情况,他的神经显得过于敏感。每碰到这种情况,他总是感到非常不安。

  他在枕边坐了下来:“你出去吧,这里有我。”

  女仆原先心不在焉地坐在被子旁边,无聊地看着健三。她默默地站起来,双手扶着门框对主人说了声“晚安”,然后随手把隔扇门关上,留下一根穿着红线的针落在榻榻米上。

  健三皱起眉毛把女仆掉落的针捡起来。若在平时,他肯定会把女仆叫回来,批评几句,再把针还给她。但此时他却默默地拿在手里,想了一阵,最后把那根针扎在隔扇上,又转身望着妻子。

  妻子的视线已经离开天花板,但健三还是不知道她在看哪里。健三那乌黑的大眼睛闪着一丝光,但缺乏朝气;妻子她那无神的眼睛则睁得溜圆,茫然地看着对面那个人。

  “喂!”

  健三摇了摇妻子的肩膀。妻子没有说话,只是慢慢转过头来,朝健三看了看,眼神中却没有流露出知道丈夫就在身边的痕迹。

  “喂,是我,不认识了吗?”

  在健三不断重复的老套、简单而又粗暴的语言中,透着不为人知的怜悯、痛苦和悲戚。然后他跪坐下来,显出像在祈祷上苍一样的虔诚。

  “求你说说话吧,是我啊,看看我吧!”

  他内心这么哀求着妻子,但又不想把这种悲痛的哀求说出来。他很容易受悲伤情绪的支配,所以很少表露自己的感情。

  妻子的目光突然恢复了正常,像从梦中醒过来似的,望着健三。

  “是你?”

  她的声音轻细而悠长。她面带微笑,当看到紧张的健三时,她停止了微笑。

  “那人已经回去了?”

  “嗯。”

  两人沉默了片刻。妻子又转动脖子,看了看睡在身边的孩子。

  “睡得真香啊!”

  孩子躺在妈妈身边,枕着一个小枕头,安静地睡着。健三把右手放在妻子的额头摸了摸。

  “要不要用水冷敷一下?”

  “不用,已经没事了。”

  “不要紧吗?”

  “嗯。”

  “真的没事吗?”

  “真的。你也休息吧。”

  “我还不能睡。”

  健三又钻进了书房。他不得不独自一人撑过这个寂静的夜晚。

  五十一

  健三想睡却睡不着,脑子里乱成一团。他的思路似乎被打断了,他在阻挡自己前进的浓雾中苦恼。

  他不断想象着自己明天早晨的可怜样——他不得不站在比别人高出一个台阶的地方;而面对那些专心看着自己或认真记录自己笨拙的讲解的青年们,他感到抱歉。他无法超越这些,因而虚荣心和自尊心的受伤,又使他感到无比痛苦。

  “明天的讲稿写不成了!”

  这么想着,他突然很讨厌如此努力的自己。思路顺畅的时候,他感觉像是受了某人的鼓舞而深信“咱还挺聪明的”,但此时,这种自信和自负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同时,对周围的不满情绪比往常更加高涨,扰乱了自己的思维。末了,他把手里的钢笔往桌上一扔。

  “算了!无所谓了!”

  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他关了灯,摸黑走到走廊上,里屋的两扇隔扇门映在灯光下,显得很明亮。健三拉开其中一扇隔扇走进去。

  孩子们像小狗似的滚成一团睡着,妻子也静静地闭着眼睛仰面而躺。他不发出响动,小心地坐到妻子旁边,稍稍伸长了脖子,仔细打量着妻子的脸,然后又把手轻轻覆在她脸上。她闭着嘴。他能隐约感觉到手心处妻子呼出的热气,她的呼吸是那么均匀而平稳。

  他把手缩了回来。突然,他心里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若不叫一叫妻子的名字还不能放心。但是,他很快战胜了这个冲动。接着他又把手搭在妻子的肩上,想把她摇醒。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应该不要紧吧?”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回到了正常人的思维状态。他对妻子的病特别敏感,因而已经把这当成了一般的步骤,无论面对的是谁,只要在同样情况下,他都会采取同样的行动。

  睡眠是治疗妻子的病的良药。健三经常这样长时间地守在她身边,满脸担心地凝视着她。每次看到自己最不可得的睡眠静静地落在她的眼皮上时,健三都感到犹如甘霖降在眼睛里一般。可是,如果她睡得太久,使健三总也看不到她的眼珠在转动的话,他又会不安。最后,为了看看妻子那紧锁在睫毛下的瞳孔,他经常特意把熟睡中的妻子摇醒。而当妻子睁开沉重的眼皮,露出一副“你就不能让我再睡会儿吗!”的疲倦的表情时,他又开始后悔了。但是,如果他不做出这种表示关切的行为来确定妻子还活着的话,他那过敏的神经是不会答应的。

  过了一会儿,他换上睡衣,钻进自己的被子。就这样,他将不清醒却又停不下来的大脑交给了寂静的黑夜。黑夜,用于净化大脑里的浑浊,过于漆黑;不过,要让大脑的骚动停下来,借着这份寂静却又是再好不过的。

  第二天早晨,他在妻子的叫唤声中醒来。

  “你时间到了。”

  妻子仍躺在床上,她伸手从他的枕头底下拿出怀表看了看。厨房里传来女仆在砧板上剁菜的声音。

  “女仆已经起来了?”

  “起来了,我刚把她叫醒的。”

  原来妻子把女仆叫醒之后,又钻进了被窝。健三连忙爬起来,妻子也一同起了床。关于昨晚的事,两人似乎都忘了,完全不提。

  五十二

  对各自的行为和态度,两人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注意或反省,但心里都清楚两人之间的特殊因果关系,并且充分认识到一个事实,即这种因果关系是他人完全不能理解的。所以,在不明来龙去脉的第三者看来,并不会觉得很奇怪。

  健三一声不响地出了门,和往常一样去工作。然而在工作中,他突然想起了妻子的病。妻子那双乌黑的眼睛,像梦魇一般悄然浮现在他眼前。于是他觉得,自己必须立刻离开讲台回家,有时甚至感觉马上就会来人来接他。他一会儿站在角落里望着正前方尽头的房子门口,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看倒扣的头盔似的高而圆的天花板。天花板是用清漆涂饰的材质层叠而成的,高处显得更高,但却不足以锁住他那颗小小的心。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面前成排的黑脑袋上——青年们正在聚精会神地听课。这些青年让他突然意识到应该回到现实中来。

  健三被妻子的病弄得苦恼不堪,相比之下,反而对岛田的诡计没那么担心了。他觉得岛田只是个刻薄而又贪婪的男人。但另一方面,健三因老人没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脾性而看不起他。和这种人进行毫无意义的谈话只是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罢了。对健三来说,这比让自己接受某类人更烦恼。

  “他下次又会说些什么呢?”

  健三料定那个人还会让自己的心情受到扰乱,暗暗叫苦,而他的口气像是在催促妻子回答。

  “反正搞不懂他,别老想着了,不如早点断了的好。”

  健三很赞同妻子的观点,可嘴里却说出相反的话来:“我没有老想着!那种人,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没人说需要担心什么吧?这不是麻烦吗?叫你你也受不了呀!”

  “世上有太多事情,不会因为‘麻烦’这么简单的理由就作罢。”

  健三与妻子都有些固执。

  当岛田再次来到的时候,健三比往常更忙,正在伤脑筋,但却没能拒绝同岛田见面。

  正如妻子所料的那样,岛田所说的“有事商量”,果然是指钱。他似乎早就已经瞄准了,打算一有机会就说。他大概是觉得一直等下去也没个尽头,索性不考虑时机,直接向健三摊了牌。

  “实在有些困难,又没有别人可以指望……你无论如何也得帮一把。”

  老人的话带着蛮横,好像必须把他的请求当成义务,不然他就不答应。当然,从健三的自尊心出发,这话还没有强势到使他受伤。

  健三从书房的桌子上拿出钱包。当然,他不管家计,钱包很轻,甚至就那么空空如也地扔在砚台边好几天也不足为奇。他把钱包里能摸到的纸币全掏出来,放在岛田面前。岛田露出奇怪的表情。

  “虽然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你的要求,不过这已经是我全部的钱了。”

  健三将钱包口打开了给岛田看。岛田走后,健三将空钱包扔在客厅里,又进了书房。把钱给岛田的事,他在妻子面前只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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