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至五十六

  五十三

  第二天,健三和平时同一时间回到家。他坐在桌前,郑重其事地盯着被放回了老地方的钱包。在他的所有的东西中,这个用皮革做的对折大钱包算是最好的上等品了,是他在伦敦最繁华的地方买的。

  如今,他对从外国带回来的纪念品越来越不感兴趣了。在他看来,这个钱包也是无用之物,他甚至在想妻子为什么要特意把钱包放回原处。对于那个空钱包,他只是投以讥笑的一瞥,连摸也不摸一下,一搁就是好几天。

  过了几天,因为某个原因,健三需要用钱,便拿起桌上的钱包递到妻子跟前。

  “给我放点钱。”

  妻子右手拿着尺子,坐在榻榻米上,她抬起头看着丈夫。

  “里面应该还有的呀!”

  上次岛田回去之后,她并没有问丈夫是什么事,因而两人完全没有谈及老人拿钱这一话题。健三觉得妻子是因为不了解情况才这么说的。

  “钱已经全都给人了,钱包早就空了!”

  妻子似乎依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误解。她把尺子扔在榻榻米上,把手伸向丈夫说道:“我看看!”

  健三觉得很荒谬,把钱包递给妻子。妻子打开钱包,里面露出了四五张纸币。

  “瞧,这不是有钱吗?”她用手指夹起那沾有污垢的皱巴巴的纸币,拿到健三胸前让他看。这一举动像是在夸耀自己的胜利,还伴着轻微的笑声。

  “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那人走了之后。”

  健三对妻子的体贴,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觉得稀奇。他所了解的妻子是很少这么机灵的。

  “她是在同情我被岛田拿走了钱吗?”

  他心里这样想,但并没有开口向妻子问清其中的原因。妻子也抱着与丈夫同样的态度,没有主动说明原委,免得麻烦。健三不声不响地接过妻子补放进钱包里的钱,又不声不响地花掉了。

  妻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渐渐变得呼吸不畅,行动笨拙,情绪也容易波动。

  “这回我大概是真的没救了!”

  她经常有所感触地说,还流下眼泪来。健三大多时候不搭理这话,但有时被逼得不得不理睬。

  “为什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问答无法继续,就此中断了。在这问答中,似乎隐藏着什么。这隐藏着的东西,沿着简单的对话,消失在言语不能到达的地方,就像微弱的铃声潜入了耳朵听不见的世界一样。

  妻子想起了健三那位因妊娠反应而呕吐致死的嫂子。自己生长女时也被同样的症状折磨得痛苦不堪,她把两件事进行了对照。如果当时自己再有两三天无法进食的话,就只好采取灌肠滋补的办法,就在紧要关头,她算是顺利熬过来了。每当想起这些,她就会觉得自己能活到今天是一种偶然。

  “做女人真是太没意思了!”

  “那是女人的义务,也没办法。”

  健三的回答很普通,但当他扪心自问时,又觉得自己是瞎扯,不由得暗暗苦笑。

  五十四

  健三的情绪时高时低,就算是信口开河,他也说不出让妻子宽心的话,有时还因妻子难受地躺着的狼狈样感到生气。他会一直站在枕边,故意刻薄而冷漠地叫妻子做些没必要的事情。妻子赖着不动,大肚子紧贴在榻榻米上,一副任你打骂的态度。她平时就不太说话,现在更沉默了。她看着丈夫焦躁不安的样子,但却不予理睬。

  “就是说要倔强到底了!”

  健三心底深深地刻着这句似乎包含了妻子所有的特点的话。他必须把其他的事全部抛开,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倔强”这一观念上来。他把别处都弄得漆黑,尽可能地把带有强烈厌恶感的亮光投射在这几个字上。妻子却像鱼和蛇一样,一声不响地承受着这份厌恶。因此,在旁人看来,妻子是个品行高尚的女人;相反,丈夫则被评价为疯子般暴躁的男人。

  “你要再这么冷漠,我的癔症又要发作了!”

  妻子的目光不时透出这样的信息。不知为什么,健三对这目光既感到害怕,又十分厌恶。他那么傲慢,内心祈求着一切能顺当,表面上却装出一副“随便你”的样子。妻子清楚地知道,在丈夫强硬的态度里,存在着某种近乎伪装的软弱。

  “反正生的时候会死的,无所谓了。”她嘟囔道,好让健三听到。

  健三恨不得说出“那就死去吧”。

  一天夜里,健三突然睁开眼睛,看见妻子瞪着大眼睛盯着天花板,手里拿着他从西方带回来的剃刀。她没有把折在黑檀木刀鞘里的刀刃拉出来,只是攥着黑色的柄,所以他的视觉并没有受刀刃的寒光的侵袭,但他还是吓得心里“扑通”一跳。他连忙坐起来,一下子把妻子手里的剃刀夺过来。

  “别干蠢事!”

  他说话的同时已把剃刀扔了出去。剃刀正好砸在拉门的玻璃上,砸开一个小洞,玻璃落到了反侧的墙根下。妻子茫然地呆着,像在做梦似的,什么也没有说。

  她是真的被逼得要动起刀子吗?或者是因为意志受癔症支配而神志不清才摆弄起利刃来的?又或着这只是妻子为了战胜丈夫而故意吓唬人?如果是吓唬人,那么她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呢?是想让丈夫变得温顺而亲切,还是单纯地被肤浅的征服欲所驱使?健三躺在床上为这件事找了各种理由,且不时用眼睛悄悄地望望妻子,观察她的动静。妻子如同死人一般,一动不动,健三不知道她是睡着还是醒着。他把头靠回枕上,回到解决问题的对策上来。

  解决这些问题,比他在现实生活中的地位,以及在学校上课都重要得多。他对待妻子的基本态度,也必须放在需要解决的问题之列。他以前比现在要单纯得多,对妻子那不可思议的举动是病症所致深信不疑。那时,只要妻子的病一发作,他就像忏悔的殷勤之徒,虔诚地跪坐在妻子身边。他确信那是身为丈夫最亲切、最高尚的解决办法。

  “现在只要把原因弄清楚……”

  他怀着一种慈爱的心理,但不幸的是,这个原因并不像他过去想得那么简单。他苦思冥想,问题仍得不到解答,最后头昏脑涨,打起盹儿来。但他很快又爬起来,赶去上课。他没有机会跟妻子说昨晚的事,而从妻子的表情来看,似乎随着太阳的升起,她已把这事给忘了。

  五十五

  遇到这种不愉快的事情之后,两人之间往往会出现一个自然的仲裁者,使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正常的夫妻间的对话。

  然而,这自然的仲裁者有时只是旁观者。夫妻俩一直过得很别扭。每当两人的关系变得极度紧张时,健三就对妻子说:“回你娘家去!”妻子却摆出一副回不回都是自己的自由的表情,态度很叫人厌恶,使得健三毫无忌惮地重复了好几遍同样的话。

  “既然这样,我带孩子回娘家去!”

  妻子说完,曾一度回了娘家。健三每个月给她送伙食费,以此换来了过去那种书生生活,他对此很满意。宽敞的宅子里就住他和女仆两人,他对突如其来的变化,一点儿也不感到寂寞。

  “啊,真是轻松多了,心情真是舒畅!”

  他在八叠的客厅中央摆上一张矮脚饭桌,从早到晚在上面写东西。正是酷暑,身体虚弱的他身子向后一仰,“啪”的一声倒在榻榻米上。他不知道这陈旧的榻榻米是什么时候换上的,颜色发黄,陈腐的气味蒸发在他背上,渗进他的身体和心里。

  他忍着酷暑的煎熬写笔记。他在稿纸上写着蝇头小字,尽可能多写一些,这对当时的他来说,比什么都愉快,同时也比什么都痛苦,当然也是他的义务。

  女仆是巢鸭[1]一个花匠的女儿,她从家里拿来两三盆盆栽,放在餐厅的墙边。他吃饭的时候,女仆一边服侍他,一边给他讲各种事,非常亲切。这使他感到高兴,但他看不上女仆拿来的盆栽。这种便宜货,在庙会上花两三角钱就能连盆一起买回来。

  他从未想念过妻子,只顾写东西。换句话说,他完全没想过去一趟妻子的娘家,也完全不担心妻子的病。

  “虽然有病在身,反正身边还有父母,如果真的不行了,总会来说一声的。”

  他的心比起夫妻俩在一起的时候要平静许多。

  他不但不去找妻子的亲友,也不去见自己的哥哥姐姐。好在,他们也不来。他独自一人,白天一个劲儿地学习,夜里凉快,就去散散步,然后钻进带补丁的蓝色蚊帐里,进入梦乡。

  过了一个多月,妻子突然回来了。那天,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他正在不算宽敞的院子里来回踱步。走到书房前时,妻子突然从半朽的栅栏门后边探出身子来。

  “我父母说,让我回到你身边吧……”

  健三注意到妻子穿的木屐,表面起了毛边,后跟磨损得厉害。他同情起来,从钱包里拿出三张一元的纸币,交到妻子手里。

  “实在不像样,买双新的吧!”

  妻子回来后,又过了几天,岳母来看健三。她坐在榻榻米上,和妻子说的话大同小异,无非是把要他领回母女俩的意思再细说了一遍。健三觉得,既然妻子想回来,如果自己拒绝就太不近人情了,所以当即就答应了。于是,妻子带着孩子又回到了驹込。但她的态度跟回娘家之前没有两样,健三感觉被岳母骗了似的。

  他反复回想着发生在夏天的这件事,每次想起来,心里就不痛快。“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他想。

  [1]巢鸭:地名,位于日本东京都丰岛区。

  五十六

  岛田从不忘记经常到健三家来露个面。他担心一旦将已经攥在手里的利益的线索放开,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这个念头使岛田变得更加没完没了,弄得健三有时不得不到书房去把那个钱包拿到老人面前来。

  “哎呀,真是个好钱包呀!到底是外国的东西,感觉就是不一样!”

  岛田拿起二折大钱包,一副羡慕的神情,把里里外外翻个遍。

  “恕我冒昧,这东西在那边卖多少钱?”

  “好像是十先令吧,换成日元的话,五元左右吧。”

  “五元?还真贵!我知道在浅草的黑船街有一家制作箱包的老店,那里要便宜得多。以后要是有需要,我可以帮你拜托他们。”

  健三的钱包不充实,有时还是空的,但即使如此,他也只能无奈地陪着说话,找不到机会起身离开。岛田总是借着说点什么就久坐不走。

  “不给点儿钱就是不走,真是讨厌的家伙!”

  健三心里很气愤,但不管怎么为难,他也从没特意向妻子要钱给这老头过。妻子把这当成一桩小事,也没怎么数落抱怨。

  这样几次下来,岛田的态度渐渐积极起来了,居然开始毫无顾忌地提出索求,让健三给他凑够二三十元整钱。

  “无论如何请帮个忙。我都这把年纪了,也没有儿子来养老,能依靠的也就你了。”

  岛田甚至没有察觉出自己的话带着蛮横。然而健三还是不作声,只是暗暗生气。岛田那双深陷而呆板的眼睛狡黠地转动着,还不忘看健三的反应。

  “你过得这么好,连十块、二十块都拿不出,也太不应该了吧。”

  岛田甚至连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他走后,健三带着厌恶的表情看向妻子。

  “他是想一点一点侵食我!最初是想一次性攻陷,被拒绝之后,就从远到近一步步包抄。这家伙实在可恶!”

  健三只要一生气,就爱用“实在”、“最”、“超级”等表示最高级的字眼儿来发泄心中的不满。在这点上,妻子的沉着冷静取替了顽固自恃。

  “你自己不该中圈套。如果一开始就留神,不让他靠近,不就没事了吗?”

  健三不高兴的样子全挂在脸上、唇边,他几乎要说出“这个我一开始就有数”。

  “如果真心想绝交的话,随时都可以。”

  “可是这样一来,以往的交情不就毁于一旦了吗?”

  “这事跟你毫无关系,对你来说确实如此,可我和你不一样。”

  妻子没有理解健三这句话的意思:“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笨蛋。”

  健三懒得纠正妻子的误解。当感情产生矛盾时,夫妻俩连简单的对话都没有。他望着岛田的背影消失,然后一声不吭地进了书房。他在书房里既不看书,也不动笔,就只是呆坐着一动不动。妻子对此毫不上心,好像他是个与家庭脱离了关系的孤独的人。她不理睬丈夫,最多也就想想,既然丈夫是自愿钻进禁闭室里的,那自己也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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