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至七十三

  七十

  健三无精打采地回到家。他的样子很快就引起了妻子的注意。

  “病人怎么样了?”

  对于那个所有人最后都不得不经历的命运,妻子想从健三嘴里得到明确的答案。健三在回答之前意识到了矛盾。

  “挺好的,虽然还在卧床,但没有什么危险,感觉被哥哥骗了。”他的语气中透露着“我太愚蠢”的情绪。

  “受骗好啊,要是真发生点儿什么,那才……”

  “哥哥没什么坏心思,他是被姐姐骗了,姐姐又被她自己的病骗了。换句话说,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被骗了!最聪明的大概要数比田——不管妻子病成什么样,他都不上当。”

  “姐夫还是不在家?”

  “他会吗?要是姐姐病得再严重点儿就不知道了。”

  健三想起了比田挂在胸前的金表和金链子。哥哥暗地里说那是镀金的,可比田却当作真品来炫耀。不管是镀金还是真品,反正没人知道他花了多少钱、从何处购得,连谨慎仔细的姐姐也只是猜测。

  “肯定是拿工资买的。”

  “搞不好是死当。”

  姐姐听不进这种话,还向哥哥解释。没想到健三完全不在乎的事,却能引起他们的种种猜想。越是这样,比田就越神气。健三每个月给姐姐的碎钱常被比田拿走,但姐姐却连什么时候落到丈夫手里的、他手头有多少钱都不知道。

  “最近,他手里好像有两三张债券。”姐姐就像猜测邻居家的财产一样,跟丈夫很疏远。

  比田把姐姐放在这样的位置上却毫不在意,健三觉得他难以理解。姐姐好像明白这种夫妻关系的无可奈何,一直忍耐着,健三对此也感到费解。至于比田在金钱上一直对姐姐保密,又经常买些姐姐想不到的东西或穿在身上,冷不防使姐姐吃上一惊,健三更是想象不出他的意图。面对妻子,岛田产生了虚荣心;就算他焦头烂额也要让妻子认为自己很厉害,从而感到满足。——当然,仅凭这两点仍然无法充分说明什么。

  “要钱时也好,生病时也好,都是不相干的人,两人只是住在了一起罢了。”

  健三解不开心中的谜团,而不喜欢费神思考的妻子也未加评论。

  “不过在旁人看来,我们俩也很古怪吧?也许我们不该对别人的事指指点点。”

  “都一个样,都以为只有自己好。”

  健三一听,马上又生起气来:“你觉得自己也好吗?”

  “当然,就跟你觉得你自己很好一样。”

  争吵往往从这种地方开始,双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被搅乱了。健三把责任归于不够谨言慎行的妻子,妻子则认为这是乖僻固执的丈夫造成的。

  “虽然姐姐不会写字,不会缝衣服,我还是喜欢她那样体贴尊重丈夫的女人。”

  “如今上哪儿找那种女人!”

  妻子话里藏着极大的反感,她觉得男人最自私。

  七十一

  妻子虽没有聪慧的大脑,但也有她的过人之处。她不是在被旧式伦理观念束缚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她的父亲曾担任过政治工作,但对家庭教育并不死板;她的母亲也不像一般妇女那样对子女管教严格。她在家里呼吸着较自由的空气,又只念了小学,所以什么事都不往深处思考,但如果认真思考,则能使人感觉到她的野性美。

  “如果仅仅因为你是我丈夫,我就必须尊重你,那你就别想了。如果想得到别人的尊重,那就拿出值得别人尊重的品格来,是不是丈夫又有什么要紧!”

  健三是做学问的,但在这一点上却很古板。他很想实现为自己生存的理想,但从一开始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讲,妻子都是丈夫的附属物,并将其置于附属位置。

  两人最大的矛盾就在这里。

  每次妻子试图主张各自独立,健三就感到不痛快,动不动就想:“一个女人家,不自量力!”再过分一点儿,他几欲立即开口:“太自以为是!”妻子也暗暗用“女人怎么了”来回敬他。

  “女人就可以任人践踏吗?”

  健三有时能从妻子的表情中清楚地看出这一点。

  “别人瞧不起你,并非因为你是女人,而是因为你太笨。要想得到别人的尊重,就得有值得别人尊重的品格。”

  健三的这一套理论,不知不觉与妻子用来对付他的那一套理论重合了。他们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兜着圈子,再累也觉得无所谓。当健三激动的情绪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会猛地在圈子里站住;妻子疏通脑子里的障碍时,也会在圈子里突然停下。这种时候,健三收起怒号,妻子开了口,两人又携起手来,有说有笑,但仍无法跳出那个圈子。

  大约在妻子分娩前十天,她父亲突然来了,正好健三不在家。傍晚回家时,健三听妻子说起此事,便歪着头问:“有什么事吗?”

  “哦,说是有点儿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

  妻子没有回答。

  “你不知道?”

  “嗯,他临走时说,这两三天内还会再来,到时跟你细说。等他来了,你直接问他吧。”

  健三不好再说什么。岳父许久不来了,不管有没有事,健三做梦都没想过对方会特意前来。因为这种疑惑,他比平时话多,而妻子却比平时话少。他感觉到妻子的沉默与由不满和心烦引起的沉默不一样。

  不知不觉,夜晚已经变得十分寒冷了。妻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微弱的灯影,灯光纹丝不动。风猛烈地吹打着挡雨套窗。在这树木呼呼作响的夜里,房里寂静无声,夫妻俩隔着灯默默坐了一阵。

  七十二

  “今天父亲来时没穿外套,看上去好像很冷,我就把你的旧外套拿给他了。”

  那件多年前在乡下的洋服店做的和服外套很旧了,健三几乎都没有印象了。妻子为什么把这么旧的衣服给自己的父亲?健三感到无法理解。

  “那么脏……”比起不理解,他更感到难为情。

  “哪有?他可是高高兴兴地穿着走的。”

  “你父亲没有外套吗?”

  “岂止是外套,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健三吃了一惊,突然发现妻子的脸在微弱的灯光的照射下,显得很悲伤。

  “有那么穷吗?”

  “是啊,说是已经毫无办法了。”

  妻子不爱说话,一直没有和丈夫说起过自己娘家的详细情况。健三对岳父离职后过得不称心的情况略知一二,但完全没想到已经沦落到这地步了。他不禁想起了岳父昔日的风光。

  岳父头戴礼帽、身着大礼服、神气十足地走出官邸的石门时的派头清晰地浮现出来。玄关处铺着“久”字形的硬木地板,铮亮铮亮的,健三走不习惯,一不留神就会打滑。穿过连接会客室的宽草坪,往左一拐,便是长方形的餐厅。健三记得结婚前曾在那里与妻子的家人一起吃过晚饭。楼上也铺着榻榻米。正月里寒冷的晚上,他应邀去玩纸牌,就在楼上某间暖和的屋子里。健三对那天深夜的欢声笑语记忆犹新。

  宅子还有一栋日式房子与洋楼相连,住在这里的,除了家里人,还有五个女仆和两个书童。由于工作的关系,在这里进出的客人很多,想来也有必要请些用人来听候使唤吧。如果经济上不允许的话,这种需要当然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

  健三刚从外国回来时,并没有看出岳父已经困难到这个程度了。岳父来驹込后街的新家看他时,曾对他说:“一个人到底还是要有自己的房子的,是吧?当然,一下子办不到,往后推推也可以,但心里要有积蓄的打算。如果手头没个两三千,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那就麻烦了。就算只有一千也行,存在我那里,一年后就能翻倍。”

  健三不懂理财,当时被弄得莫名其妙。

  “一年时间,一千怎么能变成两千呢?”

  他的大脑无法解答这个疑问。脱离利欲的他带着惊愕,注视着岳父有而自己缺乏的某种怪力。但他并没有打算在岳父那里存上一千元,也没有向岳父打听那个生财之道,不知不觉就到了今天。

  “不该穷成这样吧……怎么说都不通。”

  “有什么办法呀?都是命啊!”

  妻子即将分娩,肉体的痛苦让她使不上劲。健三望着她那值得同情的肚子和毫无光泽的脸默不作声。

  在乡下结婚那会儿,岳父不知从何处买得四五把劣质团扇,上面画着浮世绘风格的美人。健三拿了一把,边摇边说“俗气”。当时岳父说:“还算合适吧。”如今健三把在那里做的外套给了岳父,却很难说出“还算合适吧”之类的话。他觉得再怎么穷,穿那种衣服,还是太不体面。

  “没想到他会穿。”

  “虽然不太入眼,总比挨冻强吧。”妻子凄冷地笑道。

  七十三

  隔天,健三见到了久违的岳父。

  从年龄和阅历来看,岳父远比健三谙于世故,但对女婿却很客气,有时甚至客气过了头,极不自然。但那并不能说明岳父坦白了一切,相反,他还暗藏着别的打算。

  岳父那双官僚的眼睛,一开始就把健三的态度视为不恭;他认为健三无礼地越过了不应越过的界限;他对健三只相信自己的傲慢也很不满;而且他看不惯健三那种毫不顾忌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粗鲁习气;健三恣意妄为,毫无可取之处,这也是他想指责的。

  岳父瞧不起幼稚的健三,却又企图接近不懂形式的健三,所以用表面的客套来掩示内心的蔑视。因此,两人的关系就此停住,无法向前。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只能看到彼此的短处,却发现不了彼此的长处。自然,两人也无法发现自己的大部分缺点。

  不过,在健三看来,如今的岳父无疑是暂时的弱者。讨厌向他人低头的健三,看到因穷困而不得不来到自己面前的岳父,马上联想到了境遇相同的自己。

  “确实太辛苦!”

  健三的思维被这个念头所震慑。他认真地听着岳父说的筹款方法,脸上却没有半点儿高兴的样子。他心里也抱怨自己不该摆出这样的神色。

  “我脸色不好看,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其他不偷快的事,请不要误解。我不会在这种时候伺机报复、落井下石。”

  健三很想在岳父面前这么解释一下,但最后却冒着被误解的危险没有说话。

  与莽撞的健三相比,岳父显得相当沉着有礼。在旁人看来,他比健三更具绅士风度。岳父提起一个名字:“那人说他认识你,你也该认识他吧?”

  “认识。”

  健三是以前在学校时认识那人的,没有深交。听说那人毕业后去了德国,回国后很快转行到某家大银行去了。除此以外,健三没有听到过有关他的消息。

  “还在银行里吗?”

  岳父点点头。健三想象不出岳父和那人是在什么地方、怎么认识的,也没详细打听。要点在于那人愿不愿借钱。

  “他说,借也行,但必须要有可靠的担保人。”

  “确实。”

  “我问他谁可以担保,他说你就行——他特意点了你的名。”

  健三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是个可靠的人,但他觉得应该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工作性质,以及自己缺乏财力。何况,岳父交际很广,他平时提到的熟人中,亦不乏社会信用比健三高出许多倍的名人。

  “为什么要我也签字?”“人家说你担保就可以借给我。”健三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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