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至八十五

  八十二

  不一会儿,体温计被放到了妻子的腋下。

  “有点儿烧。”

  接生婆说着把刻度柱中的水银甩下去。她似乎不爱说话,连“为慎重起见,要不要请妇产科医生来看看”这样的话都没说就走了。

  “不要紧吧?”

  “怎么样了?”

  健三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发热不是会引起产褥热吗?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可怕的想法。反倒是妻子,她很相信母亲花钱请的接生婆,跟个没事人似的。

  “怎么样了?那不是你的身体吗?”

  妻子没有回答。健三觉得妻子好像一副死也无所谓的样子。

  “我这么担心她,她却……”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健三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出门了。下午回来时,知道妻子的烧已经退了。

  “果然什么事都没有!”

  “是啊,不过,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发烧。”

  “生完孩子会时而发烧,时而退烧吗?”

  健三很认真地说道,妻子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好在妻子没有再发烧,产后还算顺利。妻子要在床上度过三个星期,期间,健三常到她枕边陪她说话。

  “你不是一直说这次会死吗?不是好好活着吗?”

  “我要是想死,随时都可以。”

  “那就随你的便啊。”

  尽管她对自己的生命不在乎,但听着丈夫半开玩笑的话,她不禁回想起当时那种切切实实的危机感。

  “我的确想过这次会死。”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想想而已。”

  她心里想着“死”,分娩时却反而比一般人轻松。事实和预想正好相反,妻子对此却没有多作思考。

  “你太大意了!”

  “你才大意呢!”

  妻子开心地看着躺在身旁的小婴儿,还用手指按了按她的小脸蛋儿逗她。小婴儿的眼睛、鼻子好像没有成形似的,看上去有些奇怪。

  “就因为孩子小,生起来才轻松。”

  “以后就长大了。”

  健三突然想,这个小肉块将来也会长成妻子这个样子,虽然很遥远,但只要中途不夭折,那一天肯定会到来。

  “命运真是个难以理清的东西啊。”

  健三突然说这话,使妻子摸不着头脑。

  “你说什么?”

  健三又重复了一遍。

  “你这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事实罢了。”

  “无趣!老说些人家听不懂的话,有意思吗?”

  妻子没再理丈夫,把孩子抱到身边。

  健三没有表现出不耐烦,转身钻进了书房。除了没有死成的妻子和健康的小女儿,健三心里还挂着欲辞职却又不能辞职的哥哥、因气喘病而将死不死的姐姐、努力谋求新职务但尚未得手的岳父,还有岛田和阿常,以及自己与这些人之间的种种。

  八十三

  孩子们是最开心的。两个姐姐就像得到了一个活娃娃似的,一有空就凑到刚出生的妹妹身旁。哪怕妹妹只是眨个眼睛、打个喷嚏或是打个哈欠,都使孩子们感到新奇。

  “以后会怎么样呢?”

  一家人忙于应付眼前的事,还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孩子们连自己现在怎么样都不知道,更别说考虑以后会怎么样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孩子们离健三比离妻子更远。他每次回来,往往还没脱外套就站在进门处默默地看着一帮孩子。

  “别挤成一团!”

  他有时脚跟一转就往门外去,有时也会连衣服都不换就盘腿坐下来陪孩子们。

  “烫壶对孩子不好,拿出来,孩子才几岁!”

  什么都不懂的他却总发牢骚,反倒常遭妻子嘲笑。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可他从没想过要去抱抱她们。每当看见孩子们和妻子挤在一间屋子里,他心底常会生出另一种心情。

  “孩子毕竟是属于女人的。”

  妻子回过头来,用惊讶的神色望着丈夫。她突然意识到,丈夫是在暗指她无意间所做的事。

  “怎么突然说这么没头没脑的话?”

  “不是吗?你们女人不就想借机报复丈夫吗?”

  “净瞎说!孩子们亲近我,那是因为你不关心她们。”

  “是你不想让我亲近她们吧?”

  “随你怎么说!你能说会道的,都是你有理,谁也说不过你!”

  健三很认真地在想这件事。有理也好,能说会道也罢,他都没想过。

  “心眼多可不是好事。”

  妻子翻过身去背对着他,眼泪扑簌簌地落在枕头上:“别那么欺负人……”

  看到她委屈的样子,孩子们也快哭了。健三很郁闷,他知道自己被征服了,不得不对尚在月子里的妻子说些安慰话。不过他对此事的看法和对妻子的心疼是两码事。他替妻子擦去眼泪,但并不代表这眼泪改变了他的看法。

  夫妻俩再次面对面时,妻子指出了丈夫的缺点。

  “你为什么不抱抱孩子?”

  “我是担心会有危险,万一把孩子的脖子扭了什么的,那可不得了。”

  “胡说!你是因为对老婆和孩子没感情。”

  “可是你看啊,孩子那么软,哪是我这个没有抱惯孩子的男人能抱的啊!”

  婴儿的身体确实软得连骨头在哪儿都找不到,但妻子并不认同他的说法。她想起来了,健三是在大女儿出水痘时突然转变的态度,她拿这件事作为依据。

  “在那以前,你每天都会抱孩子,但自从女儿生了水痘,你突然就不抱了,不是吗?”

  健三并不想否认这一事实,但也不想改变自己的看法。

  “反正女人都有自己的‘技巧’,这也没办法。”

  他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并且明白自己不是一个能从一切“技巧”中获得解放的自由者。

  八十四

  妻子经常躺在床上看从书店借来的小说解闷。那些书放在枕边,封面是用脏乱的马粪纸做的,偶尔也会引起健三的注意。

  “看这种书有意思吗?”他问。

  妻子感觉健三是在嘲笑她文学趣味低。

  “不行吗?你觉得没意思,但我觉得有意思呀。”

  她意识到自己和丈夫在各方面都存在隔阂,所以不想继续说了。

  嫁给健三之前,她接触过的异性也就父亲、弟弟,以及进出府邸的两三个人,而且那几个人都和健三不同。她从那几个人身上抽象出了对男性的认识,然而到了健三这儿却发现,丈夫与自己预想的完全相反。她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哪种认识才是正确的。她很自然地把父亲这边的人当作真正的男性代表。她想得很简单,确信既然丈夫受过教育,那他以后一定会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健三很顽固,妻子也认死理,因此互相看不起。无论做什么事,妻子都以父亲为标准去要求丈夫,对丈夫总有些不满,而丈夫则因得不到妻子的认同而耿耿于怀。冥顽不灵的健三甚至毫无顾忌地公开表现出自己对妻子的蔑视态度。

  “那你教教我啊,别老觉得别人都是笨蛋!”

  “是你自己不要人教的啊。你觉得自己很厉害,我能怎么样!”

  妻子觉得两人都不会盲目听从对方,丈夫觉得妻子终归是无法引导的。夫妻俩从很早以前就一直为这种老问题而反复争吵,但始终没个解决办法。健三有些厌烦了,把磨损了的租借书籍一扔。

  “我不是不让你看书!算了,随你的便吧!不过,还是要注意眼睛。”

  妻子最喜欢的是缝纫,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不管是一点还是两点,她都会在油灯下细心地做针线活。前两个女儿出生时,她凭着年轻时的那股劲儿,很快就能做出一件衣服来,但却严重损坏了视力。

  “老拿针对身体不好,看看书总没什么问题吧?又不是一直看。”

  “最好不要等到眼睛累了才休息,不然以后会有你苦恼的时候。”

  “没关系的。”

  妻子还不到三十岁,还体会不到过分劳累的意思。她笑了笑,不再说话。

  “就算你不苦恼,我也会苦恼。”

  健三故意说了这么一句自私的话。每当见妻子对他的提醒置若罔闻,他就特别想说这种话。妻子以为这又是丈夫的怪癖。

  健三的字写得越来越小了。最初,他的字有苍蝇头那么大,渐渐地缩得只有蚂蚁那么大了。至于为什么非要写得这么小,他完全没有思考,只顾用钢笔在纸上瞎写无聊地写着。阳光微弱的黄昏的窗下,昏暗的油灯闪现着灯火的影子。他一有空就坚持写字,甚至不惜自己的眼睛。他知道提醒妻子,却不知道告诫自己。他不认为这两者有什么矛盾,而妻子似乎也没有在意。

  八十五

  妻子可以下床时,冬天已经在荒凉的庭院里立起了霜柱。“太荒凉了,今年比往年要冷啊!”

  “是因为你贫血才会这么觉得吧。”

  “也许吧!”

  妻子像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似的,把手伸向火盆,看着自己手指的颜色。

  “照照镜子吧,看看脸色就清楚了。”

  “嗯,我知道。”她把手从火盆上收回来,在自己苍白的脸上摸了两三下,“不过还是很冷呢,今年。”

  健三觉得妻子并没有听懂自己的话,因此觉得妻子很可笑。

  “冬天嘛,哪有不冷的?”

  他笑话妻子。其实,他比别人更怕冷,尤其是最近,身体处在严重的寒冷中。他不得不在书房里放一个被炉,以防止寒气从膝下渗到腰身上来。他不知道神经衰弱也可能引发这种感觉。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一点上,他和妻子是一样的。

  每天早晨送走丈夫后,妻子便开始梳头,常有长发掉落。每次梳头,她都带着惋惜的心情,凝视着绕在梳子上的头发。脱发对她来说,似乎比贫血更可怕。

  “我孕育出了新生命,换来的却是自己日益衰老。”

  她不时发出这种感慨,但她不具备把这种感慨归纳成理论的头脑。那感慨交织着建立功绩的自豪和受到惩罚的怨恨,无论如何,她把全部的爱都寄托在了新生的孩子身上。她能把让健三不知所措的软软的婴儿巧妙地抱起来,并用嘴唇去吻那圆嘟嘟的脸蛋儿。这种时候,她能感觉到,孩子是从自己身上分离出来的肉。她把孩子放在身旁,自己则坐在裁衣板前。她不时停下手里的活看看孩子暖融融的脸,似乎不太放心。

  “这衣服是给谁做的?”

  “还是这孩子。”

  “这么多,穿得了吗?”

  “嗯。”

  妻子默默地飞针走线。健三终于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注视着放在妻子腿上的花料子。

  “这是姐姐送的吧?”

  “嗯。”

  “真是多此一举。既然没钱,别买多好。”

  姐姐是觉得,健三给她钱,她要是不买点儿礼物,实在过意不去。但健三无法理解姐姐的心情。

  “这跟我自己花钱买有什么区别!”

  “可姐姐觉得这是应该的,我们也没办法。”

  姐姐是个过分恪守人情世故的女人。每次收了人家的东西,她都要在回礼上费一番心思。

  “无法理解。姐姐时时不忘人情,可她根本不懂什么是人情。与其讲究形式,不如提防着比田,别让他拿走自己的钱,那不是更好吗!”

  妻子对这种事不上心,也没有勉强为姐姐辩护。

  “礼尚往来嘛,随她去吧!”

  健三去拜访别人几乎从不带礼物。他面带疑惑,目不转睛地望着妻子腿上那块薄薄的毛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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