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爱情所能覆盖的一切

  谷雨在住院部的二楼占下了一张床,经过一夜的留院观察,她的症状并未减轻,于是转为住院治疗。柏雪莱帮了忙,替她找到一张靠窗的床位。正是春光最好的时候,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齐整的柏树在头顶形成拱形,几棵桃树偎在近旁,绿意葱茏里夹着一片粉色花光,显得轻薄飘逸。

  “好好休息,合理饮食,没什么大事。年轻女孩儿肠胃都不好。”柏医生宽慰她。

  但谷雨不敢多与他对视,她被自己心里那点儿鬼胎弄得坐立不安。他会不会看出她的不安分?

  她怀疑自己这场病是存心的——不偏不倚,恰在这个时分。她的身体比心诚实,于是用一场病痛给了她机会。

  她暗骂着自己,把自己鄙视到了尘土里。韩默愈打电话来,她也不敢跟他说,怕老韩立刻就要赶来。然而柏雪莱来了,听到他轻轻的脚步踏在老式木制地板上,她又立即振作起来。

  柏医生来得不算勤,早晨查房,黄昏时再来转一次,就不见人了。于是谷雨的时间也随之切分成了三块,坐标线就是他来与他走。他像个魔法师,来的时候满室春光,带进了鸟语花香;走的时候便把光线一起收拢,放进了口袋。

  天很快就黑了,但要等过这一夜,又无比漫长。

  他立在她面前,翻着她的记录,静定的目光毫无旁骛地在记录本上扫视。他不带感情的手指按着她的身体。体恤,稳定,医生的手。她闭着眼,控制着自己五脏的抖颤。他留意到了,问:“痛?”他收回手,蹙着眉,“体温稳定,也没有便血,本来各项指标正常就可以出院了,为什么还会痛?”

  “……嗯。”她想着他的手如果能再上几分,就能立刻明了她那隐秘的心痛。

  这间病房里有三个病人,谷雨热切地期待着柏医生对她会与别人有些“不同”。但看起来他一视同仁,他对她,和对那个一分钟能讲上三百句的大嫂,还有那个半大的孩子——身边陪着个精明又怕花钱的妈——都是和声细语。但也止步于此了。经过这两天,谷雨已经看出,想和柏雪莱亲近不是那么容易的。

  柏雪莱冷峻少语,他对病人和家属都有极大的温和与耐心,但对人却总保持着一点儿距离。他是友善的,但又异常淡漠。同时他又拥有极旺盛的精力和体力,他保持着运动和健身的习惯,值班一整夜可以不打一个哈欠,他的阅读量也很惊人,桌上堆成小山尖的资料都是他的。

  “柏医生,”她试着和他交谈,什么时候她能不像其他人一样叫他“柏医生”?“柏医生,你是处女座吗?”

  “怎么说?”他低头做着笔记,不置可否。

  “你又守时又自律,从来没看你出错过。”

  “我住得不远。”他随口回答。

  她又说了一句什么,但他心思在病历上,顿了一下才问:“什么?”

  她说:“守时是君王的习惯。”

  他对于她巧妙的恭维只是一笑:“你恢复得挺好,这两天就能回家了。”

  她立刻一阵恐慌。她是不能这时候就撤的,他们还没有成为朋友,除了例行医患之间的对话,连一次开怀畅谈都没有。她怎么能走?出了院便更没机会再看到他、接触到他。

  见她竟没有喜色,柏医生问她:“能回家还不好吗?”

  她看着四周,仿佛想找一点儿支撑:“我家里没人。”

  他像是有了点儿理解,又说:“你把住院当疗养,也不是不行,不过这里的床位可不便宜。”

  他竟关心起她的经济,她有点儿意外的惊喜。她这阵子一直花的都是自己的积蓄,也不让老韩打钱给她,住院费实在是不小的一笔。

  他没再多说什么,查完房便向外走,表情带着一点儿倦意。

  看着他悠悠然地走在阳光里,阳光软绵绵地晒在他肩头,他半边脸像金沙一般细致……谷雨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热,一阵冲动涌上来,她也随着他跑了出去。

  金色的空气嘤嗡作响,阵阵花香里夹着药水味,太阳照得人脸热心慌。柏医生走在她的前方,步子不快不慢。

  从什么地方飘来古典音乐,淡淡的、流水一样的肖邦……柏医生停下步,听了一会儿。阳光把他细致的鼻尖也镀了一层光,眉骨高得几乎遮住了眼窝,唇边有一个深思的笑。谷雨看得迷醉,她想,他应该有良好的教养,父亲严肃、母亲温柔,赋予他多思又忧郁的天性。迎面来了一群他的同事,他忽然耸了耸肩,走出通透的光线,退到了走廊的阴影下。谷雨便想,他真的很躲避人群,回避热闹。

  柏雪莱的办公室在这座楼后面的一个二层小楼上,没什么人,又是个离群索居的样子。他似乎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独处反而让他闲适。窗帘总是拉得很严实,他连对阳光都有着轻微的抵触,为什么?是因为他天性阴凉,还是心中有秘密?

  小护士们闲下来也总是谈论这位一身风情偏又不解风情的柏医生,她们用了一个文艺气十足的词“禁欲系”,接着便笑成一团。但柏医生信步而来,没有比他穿白大褂更好看的了,轻飘飘一袭,如长袍,如披风,便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股独特的气流。正打趣着的小护士们,还有病人们,都不自觉地坐好,收拾起适才的嬉皮笑脸。是的,柏医生如果肯稍稍拿出一点儿时间去敷衍,几乎这里的每个女孩子都会落马的,但他片叶不沾身。

  是什么令这个年轻男子身上兼具着男子气和压抑?一段伤痛的爱情?失去至爱的悲哀?谷雨觉得心中一阵怜爱。她还没有了解他,已经开始为他心疼。他像一本难懂的书或一部晦涩的电影,但她相信打开那晦暗的密语,柏雪莱必然是热情的、纯粹的,也像阿因一样。

  阮姐打过电话来,责备谷雨生病为什么不告诉她。

  “女孩子不应该独自一人面对医生。”阮姐温和地说,“我来陪你晒晒太阳。”

  阮姐来了,她俩靠着阳台,享受温煦的阳光。谷雨心神不定,隔一会儿就要向急诊楼的方向瞄一眼。阮姐不紧不慢地给她削水果、倒牛奶,看着谷雨心事重重的脸,说:“谷雨,人不能憋心事。你眼睛下面有颗泪痣,它是来帮你的。不痛快了尽管哭,哭出来了心里才不会生病。”

  “你会看相?”

  “我会看人。”阮姐说,“女人的身体尽可以调理,但心里不能生病,心里有病,鬼会乘虚而入。”

  谷雨想,自己心里可不就有个鬼嘛。她无视道德,做着可耻的事。

  这样想着,她下意识又向外一瞄,这回柏雪莱出现了,他的身边走着文菲儿。文菲儿的长发落了几缕拂在柏雪莱的肩上。两人并肩走过宽宽的长廊,高高的圆弧穹顶下,一根根白石圆柱投出规则的影子,真像一幅摄影作品。

  暮色游进了心里,谷雨觉得眼睛酸涩,刚升起的希望又灭了下去。

  阮姐也沉默了,跟她一起看着柏雪莱和文菲儿走过的那个方向。

  阮姐面色若有所思,良久才侧头看了谷雨一眼,问:“这就是原因?”这回口气带了点儿不同,眼神幽深又有笑意,“你喜欢那个医生?”

  谷雨猝然收回视线,她并不想承认,但也不想否认。

  “是男朋友?”

  她摇摇头。

  “认识多久了?”

  她又摇摇头:“没多久。”

  “谷雨,”阮姐沉吟着说,“我不想八卦,不过我听说……你快结婚了。”

  “不,不,”她慌忙说,“我们没有事,一点儿事也没有。我……”她只觉得解释不清,心里的黯淡愈加扩大,“我只是他的病人。”

  阮姐以过来人的眼神微笑着打量她,未说什么。

  第二天,谷雨的体温又升高了,原本已消失的那些症状再度包围了她。

  柏雪莱看着面前这个萎靡的病人,连续几天,她的病情反反复复,总在痊愈边缘杀出一个回马枪。他皱着眉,对自己有点儿恼火的样子,问:“以前有过胃肠道的病史没有?”

  谷雨正入神地看着他握笔的手,修长的手指,细腻的手背上有两条清晰的青筋。被他一问,心虚了,说没有。

  “晚上没睡好?”他又问。

  她盯着窗外那片轻霞般的桃花,心里那个“鬼”正蠢蠢欲动。她咬着唇,答一声是。

  “晚上我来看你。”他说。晚上是他值班。

  晚上他果然来了,带了两盘轻音乐给她,嘱咐她睡前听。

  他是个细心周到的医生,可不可以不仅仅是医生?她胸腔里那只不安分的鸟,翅膀都拍痛了,柏医生难道还听不到吗?

  柏医生回过头,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又立刻将头转了过去。要是小七在场,一定将她笑话得无地自容。

  她,谷雨,25岁,重新陷入了至死迷狂的爱慕。她没有过完的青春期又回来了,封起的心打开了,一切以为已消失的都好端端地在那里,重新勃发生长起来。

  这晚她翻来覆去,听着春雨嗒嗒地敲着玻璃,想着柏雪莱一整夜都在这里,就隔着一道走廊、几间病室,他就在她不远处,她便觉得两腮火烫。这一场苦情戏演到今天都是她的独角戏。她像个绝望而狂热的舞者,一次次伸展着肢体,在燃烧、熄灭与再点燃中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

  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尖利的叫声忽然炸开,一个惊恐的似是撕裂的嗓子叫着医生、护士。谷雨一下子坐了起来,听到雨点般的步子急纷纷地从走廊跑过去。

  是隔壁病房。

  她立刻从人群中分辨出柏雪莱的步子,他疾步直冲,抢进病房,病人正自绝望呼救,病房门前已集拢起一堆人,各种器械被医务人员抖得哗啦啦响,在这一切之上是柏医生稳定的声音指挥着众人,吓慌了的小护士们拥在周围按照他的指示一步步行动。

  谷雨也向前跑去,她的手扒着病房门,身后有一堆惊起的病友,窃窃议论。她的心怦怦乱跳着,看着陷在人头中的柏雪莱。他正给病人做着胸外按压。他的肩膀不断压低撑高,双臂因灌满力量而牙关紧咬,眼神紧紧凝聚于一点。身体霍然地一下又一下,那么奋力,使他的头发有点儿凌乱。

  “气管插管!快!”他抬头厉声命令。

  小护士吓了一跳,嗫嚅着说:“家属不在没人签字……”

  “我负责!”柏雪莱用力地说。像有什么破开了他一贯的沉静,怒气掀了一掀。

  谷雨簌簌抖着,她并非没有见过抢救的惊险,但此时的柏雪莱是她没有见识过的,他勇猛又威严,与平日的忧郁判若两人,惊人的爆发力之下,那一点儿彪悍里甚至包含着一丝戾气。

  小护士仍犹豫着,说找不到家属,电话打不通。谷雨想到了什么,向楼下跑去。她知道今天陪床的那位家属是个球迷,必是半夜找地方看直播去了。她一路向外奔,终于在医院旁边一家网吧里找着了人。

  等她带着家属急匆匆地赶回来时,病人已插着插管缓了过来。柏医生迅速看她一眼,她头发上沾着雨水,脸上带着汗。他顾不上多问,病人家属同意了签字,终究还是将病人推去了手术室。

  第二天关于柏医生从死亡线上救下病人的事便传遍了医院,同时麻烦也随之而来。病人家属指责柏雪莱在没有家属同意的情况下给患者做插管。

  又是各处拥堵着人,护士们议论说其实是家属想省钱,跟医院能赖一笔是一笔。只是柏医生点儿背了,摊上了这个霉头。等结束了,他还要面对前来闹事的一帮人。

  柏雪莱一行人从办公室里出来了。他的脸色疲惫不耐,有人问了他什么,他回答得很勉强。谷雨紧张地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又匆匆跑了。

  阮姐又来了,拉谷雨去一家新开的园艺茶坊。在空气通透的玻璃房子里,培育着簇簇兰花,谷雨说起昨晚的事,口气激动又愤愤:“以他的性格,是绝不会多说什么的,他是宁可被泼脏水都不屑于争辩的人,只会自己把事担下来。”

  阮姐微笑着给她斟上新茶:“才认识几天,你就这么了解他了?”

  谷雨脸上一热,她的勇气又升了起来:“你信不信我比所有人都了解他?他高不高兴,想做什么,讨厌什么,我都看得出来,你信不信?我是不是疯了?”

  “过分用心,就会通灵。”阮姐拍拍她的手背,“谷雨,我上次说过你有未婚夫的话,我想收回并向你道歉。谁都不知道那个最正确的人什么时候会出现。”

  “我不敢多想,”她低声说,“我只想帮他……想他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阮姐嘘了口气,往后一靠,深思地打量着她脸上那一派痴迷的执拗:“你这个小东西,天生这么个好模样,性格又讨喜,要不是……唉,我真想认你当了我妹妹。”

  傍晚谷雨回到医院,见柏雪莱靠在楼道口,那个她经常坐着的位置,他像是坐了一会儿了,看见她,他站起来松了松腰:“回来了?”

  “……你在等我?”

  “我找到了一个病人总是不能痊愈的原因。”

  “是什么?”她问。

  “她总是不听话地跑出去。”

  她“噗”一声笑了,他也笑了。他平时严肃惯了,一笑便分外暖人。

  “走一走吧?”他说。

  她点点头,心里唱着甜蜜的歌。这么些天了,他第一次约她“走一走”。

  两人沿着长廊一直往外走,一直散步到后面的果园。她坐在高高的栏杆上,柏雪莱靠在她几步之外。春天里好闻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息里,她觉得麻痒痒的,想打喷嚏,又怕惊动身畔的他。她不用看他,就感受到他沉默里流动着的那些微妙的情绪。她想,他喜欢这一刻,落日徐徐降落,无人打扰,白天的繁杂已经过去。

  “病人家属撤回投诉了。”他忽然开了口。

  “哦?”她心里明白,欣慰着,但不露声色,“那是好事啊。”

  “有人说你去找过他们。”柏雪莱平静地说。

  他的声音里没有责怪,甚至没有询问。她问:“我是不是做错了?”

  “不,我是说我很吃惊。我想谢谢你。你做了我本来想做的事。”

  她呼出一口气,几乎眼泪汪汪。她之前跑去找患者家属,表示愿意承担一部分的手术费用。她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又担心自己多事。而现在病人方面既肯接受,柏雪莱自然也无牵涉。并且,他领了她的情。

  “手术费用还是得算我的。”他说。

  她摇摇头,再看着他整齐的穿戴,心里又低潮了。

  “你要去跟文菲儿庆祝吗?”文菲儿也许已经在等他了,他们会去喝一点儿红酒,庆祝他成功挽救了病人,一场风波终于过去。

  他没想到她有这么一问,有点儿诧异:“没有什么好庆祝的。我今晚不走,有个神经外科的专家来讲座。”

  他确实是个勤学的医生,除了内科、外科,他还对脑外科特别感兴趣,积极地学习着。

  “得学习呀,得去把人治好。”他自语了一句,又对她说,“还有,你的几项指标一直下不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想让你再做两个检查。”他一脸认真,向她伸出手。

  她搭着他的手跳下栏杆,在他碰到她的时候,“啪”的一声,他被她毛衣上的静电打了一下。

  安静的暮色中,那声“啪”格外地响,像真的有火花一闪。他快速收回手,看着她微红的脸,两人忽然都有点儿局促。

  忘了我是谁

  现在,柏医生跟谷雨之间,真的多了一点儿什么,但又少了一点儿什么。

  比如,他查房时照例要礼节性地问候每位病人,但跟她之间却省略了这一套客套。

  视线相碰,他目中含笑,微微颔首,谷雨便觉得空中有了一星小小的电光,这电光旁人看不到,柏医生也不会察觉,只在她的心里留下一小声清脆的噼啪声。

  鲜亮的春光漫溢在病房里,谷雨的目光也漫溢着,柏雪莱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关切中,她只是看着他就好像在跟他交谈……当他终于走到她的床边,两人只是相视一笑,就仿佛已经交流过千言万语了。

  “你今天排便没有?”柏雪莱中规中矩地问她。

  “不吃一点儿,没存货。”她厚脸皮地说,将病人的耍赖和女人的撒娇都丢给他。

  “怎么不吃?”

  旁边有病人附和着抱怨说:“食堂的饭菜真的太差了。”

  他认真地想了想:“你现在最好喝粥,对面有一家很好的粥铺。”

  他真的带她去了那家粥铺,小小的店面,窗明几净。柏雪莱为她拉开那把咯吱作响的竹椅,又顺手抽出纸巾把她和他面前的桌面都擦了一遍。谷雨仍有点儿恍惚,这是他们第一次共进晚餐。虽然离正式晚餐还有两个小时,虽然只是些白粥和小菜。

  她看着他拿开水去烫那杯子和筷子,笑了:“你还会做这些事?”

  “我不喜欢在外面吃饭。”他也笑道,“做医生的强迫症。”

  “那怎么带我来了?”

  “你替我解围,我还没谢谢你。”

  她的俏皮和狡黠都回来了:“一碗买来的粥就能答谢大恩,想得好美哟。”

  “那怎么办,我做菜很糟糕。”

  “我手艺很好,等我下次教会你,你再报答我。”她自然地说。

  “好。”他也自然地回答。

  粥很烫,两人各自顾着给自己的碗里呼呼吹气。谷雨将自己的一碗粥递到他面前去:“你喝这碗,凉一点儿。”又俏皮地跟上一句,“红楼梦里的芳官给宝玉吹汤就是这样。”

  非常别致的小情话,又是这样温情款款的举动,他却仍没有接茬儿,只是接过了她递过来的碗,真的喝了一口。

  她在一片腾起的热气里偷眼看他,那么英俊的眉眼、柔和认真的表情,他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哪怕只是喝一碗粥,那样一口一口的,仿佛这是眼前最重要的一件事。

  如此,他们仍是没有深谈过。然而,她在与他为数不多的接触里,已偷偷记录下他桌上的书、他爱听的歌,她还记住了他喜欢的颜色和爱吃的口味。她想,等她出院后,他们总会有一起散步、聊天或共进晚餐的时候,那时候他会发现,他们是那么地一致。

  他站在她的病床边,看她摆弄着耳机,他说:“你喜欢宫崎骏?”她说是。他走了两步,她的感官便像一只小昆虫,透明的翅膀微微振动着,细密的触须似被电流吸附一般,追随着他。他站在哪一边,她浑身的血液便向着哪一侧缓缓流去。

  “你怎么了?”他忽然问。

  她一惊,血顿时回流上脸,想站起来,“啪”的一声,耳机掉在地上。他上前一步捡起递给她,手指与手指相碰,又似触电一般。

  “还好没摔坏。”他看了看耳机说,“我下午过来。”

  她喜得数着分秒熬到下午,小女孩儿一样轻快地在走廊里颠着步子,知道他会给她送新碟过来。

  开始有病人和家属开她玩笑,说:“柏医生今天来了好几次,肯定是来看谷雨的。人长得美就是好,柏医生都多看两眼呢。”这大嫂话语虽粗俗,但谷雨心里一阵羞耻又一阵欢喜,不想听,又想她多说两句。

  下午柏雪莱果然来了,隔着一条走廊,谷雨便听出他轻轻的步子,像叶片的摩擦,被风掀动一样。她一阵心跳,忙跑去拐角照镜子,将刚洗过的湿漉漉的头发梳顺成中分,又改成偏分。她对自己横七竖八看不满意。柏雪莱也许喜欢知性的女孩子,而她似乎长得太甜美了……这样想着,她手忙脚乱又将头发扎起来,这时,他已进了门。

  病房的女人们便“哄”一声笑了。

  柏雪莱被她们笑得莫名其妙,问怎么了,女人们说:“我们正夸谷雨,她在这里,柏医生查房都多一次呢。”

  柏雪莱笑了笑,他已看到太阳光里的谷雨,套着宽大的病服,像一滴水一样柔弱,又像一朵花一样娇俏。光线穿过了她小小的身子,纤细的手脚几乎透明。她一下一下慢慢梳着头发,有几丝飘落下来,也是透明的。

  柏雪莱走过去,将手上的两张碟递给谷雨。

  她说:“我觉得人生个病也挺好的,会有这么多的特殊待遇。”

  “对,我小时候每次生病都可以多看两小时电视。你呢?”他问她。

  她想了想说:“可以不跟姐姐一起上学。”

  话一出口,她心里便微微一沉。他不多问下去,只略略思忖着:“这个有点儿难,还有别的吗?”

  “还有……可以吃橘子罐头。”她说。

  “这个容易。”他笑了。

  下一次他来,果然拿了罐头:一罐橘子的和一罐黄桃的,放在了谷雨的柜子上。

  她的耳机里悠扬地转着一首老歌: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

  看了心里都是你,忘了我是谁。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

  看的时候心儿跳,看了以后眼泪垂。

  再过一天,柏雪莱很严厉地训诫了谷雨。

  他本该在两小时后出现,今天却提前来了,步子比平时快,脸色有点儿难看。

  旁边床的病人抱怨胃抽搐,柏雪莱先走过去给那病人按了按,一边又向谷雨看了一眼。

  谷雨立刻知道他是来找她的,并且是来找她不痛快的。她将身子坐正,小学生一样等着,心里混杂着忐忑和期待。

  果然柏雪莱又看了她一眼,说:“跟我来。”

  谷雨跟着他出了病房,两人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水房。

  柏雪莱打开水龙头,一注水哗地淌下来,银箭一样弹射在石板上,又喷溅出去。空荡荡的水房里有了点儿回声。柏雪莱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纸杯,接了半杯自来水,皱眉看了看,仰头便喝。

  “别……”谷雨伸手去挡,柏雪莱却将她的手拨开,仍是将半杯生水灌下肚。

  谷雨明白了,该来的总会来,瞒不住他。只是他问罪的方式却是又直接又古怪。

  柏医生这点像不像阿因呢?这么紧张的一瞬间她心头忽然闪过阿因的样子。阿因站在鲜花盛开的山头,认认真真地说:“我就是喜欢你啊。”阿因的视线越过所有人,像蝴蝶投奔花一样落在她的身上。而柏雪莱是不是也这样的两极化,他只对关心的人集中注意,他对人好,就全心全意地好;不喜欢的,也这么直接地表达。

  谷雨伸手关了水龙头,另一只手拿住柏雪莱手里的杯子。她的动作轻柔又淡然,是心里很明白的意思。她细细的手腕上有一点儿青,两只手背上都贴着胶布,极细的针眼隐约可见。

  “为什么?”柏雪莱问。

  谷雨垂着头,不吭声。

  “连续有两个跟你同房的病人来跟护士反映,你偷偷在水房喝自来水,一喝一大杯。你还给自己洗冷水澡。你白天好端端地接受治疗,夜里却偷偷摸摸来干这些,为什么?”他声音又硬起来,“你是不想要健康,还是不想出院?”

  无处逃遁,她被迫跟他面对面,她晶亮的黑眼球在湿润的眼眶里滑过去,水龙头的滴水声清脆地拍击在石板上。一切静极了,她听到他压制的怒气。

  “自暴自弃的病人我也见过,但我不能看见任何一个病人在我这里糟蹋自己的身体。现在你告诉我,为什么?”

  但谷雨只是不吭声,为了延迟出院,她这些暗中捣的鬼,也知道瞒不住。瞒不住就瞒不住。她虽惶恐,但并不怕他生气,他对她生气说明这一刻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她身上,她让他惊诧、怀疑、光火,甚至想掴她两下,这些发自内心的情绪都是因她而起。他要发怒就发怒吧,这一刻他抛开了世界,只对她一人发作,那么这一刻的他就是属于她的。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柏雪莱问她。

  见她神色平静又复杂,眼睛睁得大大的,柏雪莱把口气又放缓。这女孩儿看起来柔顺,心里却倔强得很。

  “你是想要什么人来看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去找。无论什么时候别拿自己的身体下注,惩罚不了任何人,受罪的还是自己。”

  但她只是伶仃地站着,微弯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肩上,露出窄小的两个肩头。柏雪莱感觉心里又是微妙地一动,他本还有很多指责的话,忽然就讲不下去了。

  有人过来打水,见他俩面对面站在一排水池前,白色的太阳光将两人虚化了,一些尘埃在他们头顶飞舞,两人俱是无言。那人有点儿尴尬,咳了一声,走开了。

  阮姐把一大袋零食放在柜子上,手里的一束满天星和玻璃菊插在瓶子里。她穿着圆领长袖上衣,下面窄窄的筒裙,一个风情万种的异族女子。

  “小姑娘,我告诉你一句话,他要是对你凶,那是他心里有你。要是只对你凶,那是他心里只有你。其实男人跟女人是一样别扭的。”

  连阮姐一个一无所知的局外人都看出了这一点。柏雪莱一直在别扭着,他这两天都不理她。

  “我知道,我不怪他。”谷雨说。

  阮姐也不多说下去,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谷雨:“这是给你解闷的,女孩子卧床养病,心静很重要,也许需要给个什么人写上两句。”

  谷雨打开硬质的封面,抚摩着那一叠淡黄色的内笺,心里有一点儿潮湿。她说:“谢谢你,阮姐。可是我没有要写信的人,他们收不到。”

  阮姐“唔”了一声,说了一句什么,发音模糊柔软,又笑着解释说:“这是我的家乡语,人还是忘不了母语。”她顿了顿,又说,“谷雨,你念着的人,并不一定要给予他关怀。重要的是,你仍然有想对之诉说的人。”

  谷雨心中感激,对于阮姐的好奇又升了上来:“你这样等待过吗?没什么指望的,就是想等下去。”

  “等过。最后我赢了。”阮姐细长有力的手指将花枝略长的部分折去,“所以,别让别人阻碍了你。”

  谷雨想,阮姐这样的女人必然不忌惮战争,她用“输赢”来定论感情。

  但谷雨是不必经别人提醒的,她自己同样深富经验。只是,对于柏雪莱,她不愿使用任何经验。

  她在阮姐送她的本子上写道:这是一个注定生根,却不知开花结果的春天。

  忍了两天,她决定去找他。她去内科大楼,找到他办公室的楼层,却在门口停了步伐。里面有人,文菲儿居然在里面。两人似乎在争执。

  他们的声音都压得很低,但显然两人在为什么问题杠上了,文菲儿口气有点儿冲,柏雪莱一反平日的冷静,也带了一点儿怒气。也许,对于最亲近之人他才会露出这一面?菲儿正在冷笑:“你要做什么我是管不了,我只希望你别忘了你的父母,你妈妈一切都为了你,还有你弟弟,那才是一个男人真正的责任!”

  谷雨不敢多听了,她像个阴暗角落里的窥视者。但,菲儿为什么这样对雪莱?如果是她,这样的话一定不会说出口。

  她转身要走,文菲儿却出来了,看到了她,微微一愕,眼光极快地掠过她全身,说:“谷雨?你在这里住院?”

  谷雨点头说是。菲儿眼中的愠怒明明还来不及收起,却瞬间已换为关切:“你身体怎么样了,住哪个床?”

  面对这样的八面玲珑,饶是谷雨也有点儿接不下来。

  这时柏雪莱出来了,他眉头紧锁,余怒未歇,嘴里叼了根烟,双肩微佝,视线似乎是在找着什么……谷雨未及反应,文菲儿已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个打火机,打着了,递到他嘴边去。

  柏雪莱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菲儿还在门口,更没想到谷雨也出现在这里——他俩已两天没说过话了。一个过长的瞬间里,他几乎是直愣愣地盯着谷雨,忘了菲儿递过来的手。

  菲儿“吧嗒”一下,重新打着了火,又凑近了一点儿,几乎要碰到他嘴边了。柏雪莱稍一犹豫,便低头够着了火。

  他眼睛依旧没有离开谷雨,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谷雨看到他,原本打好的满腹草稿就已忘了。菲儿亲密地擦着雪莱的肩头,也问谷雨:“你医生问你呢,哪里不舒服?”

  谷雨尴尬无比。这一瞬间她又成了小时候那个没换好衣服就被推上舞台的蹩脚小丫头,雪亮的射灯灼热地烤着她,仿佛没穿衣服一般,她忘了词,流着汗。

  文菲儿在旁,嘴角勾起一点儿笑意,看看柏雪莱又看看她。

  柏雪莱上前一步,一手搭住谷雨肩头,她不由得战栗了一下。

  “你先回病房去,晚一点儿我去看你。”他就这么揽着她,将她一直带到电梯口。当着菲儿,他竟对她这样爱护。

  他按下电梯开关,跟着自己也踏了进去。电梯门徐徐关上了,两人在封闭的空间里,一起缓缓下落。

  “对不起,”她喃喃地说,“我不该来的,我……我什么也没听到。”

  “忘了吧。那些都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他有些淡淡地说。

  她仍是抬不起脸来,四面密封的金属墙壁将他推向她,她感受到了那压力。狭窄的空间里,气流沉甸甸地压着她胸口。

  “我想……”她说。

  “我想说……”他同时开了口。

  她收住了口,他也停住了,目光飞快地一个对撞。谷雨心跳刹那停了一下,她屏住气息等着他说下去,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有一个重要的时刻要来了,一个苦苦等待的时刻,一个她梦寐以求却不敢指望的时刻。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门却开了,一楼到了。

  一些人涌进电梯,挤在他们周围。柏雪莱瞥了谷雨一眼,轻轻将她推出电梯:“你先回去。”他自己手按开关,又升了上去,留她独自站在空荡荡的电梯口。

  雪莱,你像谜一样远

  谷雨没有回病房,而是往果园的方向走去。这里离病区略远,消毒水味不那么浓。

  她脑中反复回放着刚才的那一幕,三人面向而立,那空气中的微妙,那窘境。柏雪莱和文菲儿,之前他们分明在争执,互不相让。而文菲儿明明一腔愤怒,转脸又一片温柔,轻易就原谅了他。谷雨还注意到,在菲儿递上打火机的时候,柏雪莱身体那明显地一躲闪。那么细微,完全是一个下意识,但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他们究竟是不是情侣?她被这个问题折磨得要疯了。雪莱的一切身体动作都表明:并不是,而菲儿的一切举动都在说着:就是这么回事。

  还有柏雪莱刚才对她的那一瞥,那极细微里隐约的含义。那一秒已过去了,那一瞥却仍火烫地烙在她心中。

  手机响了,却是霍思垣定时发的信息。除了说一切安好外,这次多了两句,霍思垣在一个离内陆很远的地方似乎得到了一点儿关于小七的线索,他正努力在找,希望会有下落。

  谷雨反复看了几遍,离内陆很远,有多远?有一点儿线索,是什么线索?他又会怎么去找?事到如今,只有她和霍思垣还相信着小七仍在世间。

  她以手抵住额,这会儿她多么想念小七。

  她恍恍惚惚坐了很久,天色迅速阴沉,风刮起她的外套。不知过了多久,柏雪莱出现在她的身边。

  “你又乱跑了。”他说。他脸上没有愠色,情绪已恢复如初。

  谷雨愣愣地看着他,她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眼里有些水光。

  “在想什么?”他在她身边坐下,距离那么近,手臂擦到她的手臂。

  “我在想,走了的人还会不会再回来。”

  “哦,有结果吗?”他有些好笑的纵容的表情。

  “我相信,会回来的。”她严肃地说。

  他站起身,还是那样有点儿纵容的微笑:“想明白了就跟我回去吃药吧。病人都像你这样不安分,做医生的都要下岗了。”

  她没有动,这个下午她过得乱糟糟的,被一**的浪头击打着,只觉得满心疲惫。见她如此,他又坐了下去。

  “可是你这样看着我,我以为我就是那个会回来的人。”

  他在开玩笑,但她却更加深深地看他,也真像在看一个故人一般。暗下去的天色里他脸面淡金,轮廓虚去了,只有眼睛黑白分明,穿过暮色而来,投注在她脸上像一个前世的凝视。

  她一阵心潮翻涌,只得埋下头去。

  他说:“说真的,你每回这样看我,我都觉得你是在看另一个人。看来我真的跟你某个朋友很像。”

  “你不要像他,你不要像他……他不在了。”她低声说。

  他沉默了,风把一些细小的落叶吹落在他们身上。他抬头看看天色:“回去吧,好吗?”

  她却拉住他的胳膊,动作非常生涩仓促。

  “别走……”她的嗓子也有些哽。

  他低头看着她那只无助而神经质的手,又坐下了。同时把她滑落一半的外套重披到她肩上去。

  他这样温柔。她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里翻腾着的那股感情忽然冲到了嘴边。

  “我总是等着,那些走了的人回来。”她突兀地开了个头。

  他不知如何接下去,便说:“你刚说你相信走了的人会回来。”

  “我一直都等着不可能的事发生,”她直直地说,因为积攒太久、忍耐太久而语无伦次,“可是,他们一个死了,另一个,他们告诉我她死了。”

  他再次沉默了,这次的沉默还有点儿尴尬的悔意,一丝丝狼狈。

  “对不起,我大概不该听到这些。”他猝然地说,“我们走吧。”

  她哑然地看着他站起了身,他的身子和语气都有点儿硬,她顿时感觉到了他的抗拒。

  “我说错话了是吗,我说得太多了。”她说。

  “不,你没有错。但我……我不是心理医生,我不擅长接触人的内在。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你是说你不愿意去了解别人?”她喃喃地问。

  “我不愿意自以为是。”柏雪莱说。他还站着,一只手仍扶着她的椅背,但身体距离已经空出,“每个人关闭起的过去都是不该被叩响的。即使他们急于敞开,又往往把无关的人卷进来。”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她困惑地问。他的严肃让她越来越不安。

  “他们渴望被了解,是因为他们有所求。他们害怕孤单,以秘密作为交换,要求对方与他们共同承担压力,以及……获得友情和爱。”

  “所以你,毫无兴趣?”谷雨感觉自己已渐渐靠近她心里关于柏雪莱的那些迷惑——他的疏离,他的不问世事。

  “你怕了解别人,也怕别人了解你?还是你不需要那些友情和爱?”

  “我是没有什么值得挖掘的。”柏雪莱很快地说,“我并不值得靠近,也不想被人倾听。”

  她忽然问:“文菲儿呢?你也不想被她了解吗?”

  “不想。”他简洁地说。

  “文菲儿和你,”她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你们是一对吗?”

  他脸色迟疑起来。她的心沉了下去,这一瞬紧张得血又不流了,她窒息地盯着他。

  他慢慢地说:“如果你问的是菲儿是不是我女朋友,她不是。”

  一小句简单的回答,中间相隔的半分钟仿佛半辈子。

  她浑身脱力,另一种热望却升起了:“所以你们……”

  “我跟菲儿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认识很久,但相处的时间并不多。我们算老熟人,也就是关系挺好。”

  好有很多种,那是哪种呢?她想。

  他看出她的心思来:“你想问我是哪种好,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菲儿是个很聪明的人,她帮了我不少,但我们不算很接近。”他有些疲惫,却还是一句一句回答着她。

  她说:“你怪我问你吗?”

  “没有怪你。”他有些机械地说,脸色却更加沉了下去。

  她刚刚解开了一个心结,却立刻又袭上一阵新的恐慌。两人的对话越来越快,她的每一句话、每个问题都让气氛更紧张一点儿。适才那轻松愉快的家常气氛已一扫而空。她怎么尽挑这些说?他一定很懊恼过来找她了。

  柏雪莱的神情异于平时的严肃,接着说:“我没有女朋友,也不会有。”

  一瞬间,她冒出了各种奇怪的想法。关于男人的种种臆测全都急速地在脑中过了一遍。柏雪莱是否是个男同性恋者?或者他对于两性关系乃至于**有着特殊的嗜好?她紧跟着就打消这些念头,为自己会把那些与柏雪莱联想在一起而羞愧。柏雪莱是深沉的,但他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

  柏雪莱果然又看出了她的心思,说:“我只是个普通人,也不是什么好男人。”

  “我不在乎!”她脱口而出,“你是什么人我都不在乎!我能看着你就好!想要的是你能,你能……”

  她说不下去了,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可怕。柏雪莱绝不需要一个热情的表白。她有些战栗地伸出手,几乎想把刚刚脱口的话从空气里拉回来,但他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明白他已明白了这一点,他扶在椅背上的手已攥出青筋。

  他完全不用装不明白,她站在那里,那么柔弱然而危险,她的话残缺不全,但她眼睛里分明写的是爱,一往无前、毫无指望的爱。还要怎么明显?一个暗恋者所有的气力,所有的敏感、自卑、绝望和狂热,全在她睁大的眼里、她颤抖的手指、迷失的神情中了。

  他像遇到了一个大难题一样,似乎想安抚她:“你更了解我之后就会知道,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种人。”

  “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她抖颤地说。一刹那她想要抱住他,告诉他,她说错了,她只想爱他,他是哪种人,他爱不爱她,要不要她,都没关系。

  但他分明是连“爱”都不要的,于是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有点儿慌神,仍然试图解释:“对不起,我把话题弄得很蠢,你是个很好的人,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她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她从没这样过,被拒绝了,反激起无限的柔情和怜惜,为了自己给他造成的为难。一阵难言的悲楚攫住了她,一股抽搐像重击一样击在她腹部,她不得不弯下腰,一条线般地呕出来。

  他扶着她,给她拍着背,他仍然没有丢失一个医生的习惯,说话却是语不成调的:“对不起,别在意我说的,我不懂得跟人相处……”

  她的胸腹一片冷汪汪,眼泪汪汪地摆手制止他再说下去。他今天说了多少个对不起?她让他说了多少个对不起?是她将他从一个自由而安全的门里拉了出来,那么粗暴,逼着他与她面对面,逼着他说出拒绝的话。最后,他还得跟她说“对不起”。

  他一点儿错也没有。他对她好,她便误以为他会接纳她。她忽然想起阮姐的话,过分关心,就会通灵。错了,都错了,是她过多地设想了他,霸道地要求了他。

  “你别说对不起,是我的错。”她说,咬着牙,“我不会再说那些了,谢谢你送我,柏医生。”

  他心情复杂,看着她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朝住院部走去。看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走进一团浓重的暗影里。他明白自己深深地伤了她。

  俞瞎子苍凉的唱戏声仍飘在耳边,海涛声淹没了一部分,另一部分随风飘散,一点两点落在枕边,夜雨一般,使人断肠。谷雨的枕边已湿了一片。

  海在月下一片静谧。吴老太太在屋外给两只鹅喂食,听到屋里谷雨低低啜泣的声音。吴老太太想,这姑娘可怜,但愿她能好端端地从这里走出去。等大新回来,问问他。

  谷雨已来蜈背岛一周,吴老太太说自己年纪大了,又犯风湿,怕起不了床,坚持要她搬来自己这里。谷雨便去了,她觉得老太太像在监视她,又像在保护她。

  吴老太太的儿子大新不常回家,吴老太太等于独居。这荒僻的小海岛上多是渔民自己搭建的房子,在平面上勾出横七竖八的线条,竖起围栏,平顶上再一层层搭高。人字石梯两旁垦出了田,种着一些蔬菜。谷雨问吴老太太,这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吴老太太说,平常人咯,你不去惹他们,他们也不会来惹你。想了想又说,你别往南边去,那边住的人凶。

  烦闷无可排遣,她便常常爬去山顶。海天如一只漏斗,将那一团碧蓝逐渐沉淀,又缓慢上升。云彩的变幻告诉她时间的流逝,她仰面躺着,感觉自己也在不停上浮,融进云端。她想,这里也有好处,谁也找不到她,什么也不用去想。一切苦痛都成了浮云。

  身边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草丛被拨动了,坡下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圆脑袋、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谷雨笑了笑,喊:“勺子!”

  给她送过饭的小家伙爬了上来,站在她身边。小家伙有一身圆乎乎有弹性的肉,一把嫩嫩的却因在海风里大声呼喊而沙哑的嗓子。

  “你来做什么?”谷雨问他。勺子没有父母,只有个做工的哥哥,这孩子算是吴老太太拉扯大的。

  勺子摊开手掌,掌心里有一只哨子。

  “那边捡的。”他说,将哨子凑近唇边呜呜地吹响了。

  “你吃过饭没有?”谷雨在身上掏了掏,她身上有一点儿鱼干,递给了勺子。勺子放进嘴里大嚼,一边问她:“你有没有糖?”

  谷雨摇摇头。勺子说:“那个人有糖。”

  “谁?”

  “那个姐姐。她在镇上买的。你什么时候去镇上?”

  谷雨以手支额,唯有苦笑。她无法与外界联络,究竟谁将她困在这里,有什么企图,她都一无所知,更别说上岸了。

  “勺子,我去不了镇上,我哪儿也去不了。”

  勺子伸出一只小胖巴掌,扯了扯她冰凉的手:“那我不要糖了,你别哭呀。”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流泪。蜈背岛夏日漫长,毒辣的日头早已将她晒黑、晒伤了,她仍觉得冷。这冷汪汪、阴森森的寒气自她上岛来就从没有消停过,伴她自暴自弃,磨损着自己。

  藏于海底

  又过两天,谷雨终于见到了吴老太太说的她不能去惹的“佟哥”。

  天气较好,吴老太太叫上谷雨,在屋前架了竹竿,把被褥、床单长长短短晾了一圈。大新这两天要回来,他那张床的床脚有问题,老太太让谷雨先跟她去那海边小屋把那张行军床拿来。

  谷雨答应着去了,她身后跟着勺子,又跟着那两只鹅:阿黄和大白。她去搬床,一孩儿、两鹅上下扑腾,飞高走低地干仗,将屋子弄得一团乱。

  “砰”的一声,大白飞上桌,打翻了桌上的一个油桶,油桶掉到桌下铺着的油布上。接着勺子大呼小叫,谷雨再一看,那块油布正慢慢下陷。她心里疑惑,叫过勺子,两人搬开桌子掀了油布一看,下面赫然露出一个洞,竟是一个深深的大坑。

  谷雨瞠目结舌,她被掳来时在这屋子里住了两天,一直都没有发现过有这个陷阱。

  坑有一人之深,挖得并不齐整,但十足是个陷阱。吴老太太发了一会儿呆,摇摇头:“作孽。”

  勺子却大声欢叫,“咚”地跳了下去:“这是宝藏!这是哥哥挖的宝藏!”

  谷雨费了半天劲儿,抓住勺子的衣领,将他拽上来:“你说这是谁挖的?”

  “是哥哥!哥哥挖的!”勺子小手小脚扑腾着。

  “哥哥是谁?”

  “哥哥就是哥哥。”

  “哥哥为什么要挖宝藏?”

  勺子睁着圆圆的眼睛愣了一会儿,忽然说:“我知道,哥哥要把姐姐关起来。”

  “你小孩子可别乱说话!”吴老太太叱着勺子。

  谷雨问:“勺子说的哥哥是谁?他为什么要在房间里挖坑?”

  吴老太太尚未答话,外面有人影一晃,一直在暗中跟着她的那两个佟子的手下抢了进来。两人显然听见了谷雨和吴老太太的对话,他们本来不想打扰谷雨,这时却大步过来,厉声说:“你俩先别动!这屋子里的东西不能碰,不知道吗?”

  吴老太太被吓了一跳,也不高兴了,说:“老三,你们凶什么,人都走了,他有麻风吗?这一地破烂儿会传染吗?”

  阿黄和大白也来了脾气,两只鹅低下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锐叫,冲着那两人冲锋。老太太在后面说:“这两货天不怕地不怕,你们有本事就收拾了。上次的人拿布条捆住了它们的嘴,拎起来好一顿死揍,才服了。”

  两个男人跳着脚躲闪,一人说:“能跟他们比?五海和贾骏都折在他们手上……”老三见他话多,立刻“嘘”了一声,说:“我去叫佟哥。”

  说着两人都撤了,谷雨问:“上次的人?就是挖陷阱的人?勺子说的那个哥哥?”

  吴老太太正没好气,也不否认,说:“挖个坑算什么,那小子疯起来人都能杀。”

  “杀人?杀谁?五海和贾骏又是谁?”

  吴老太太立刻又不吭声了。

  老三又匆匆回来了,身边还多了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宽肩大脸,那两人叫他“佟哥”,吴老太太叫他“佟老板”。

  谷雨心里一颤,她自然记得,吴老太太专门嘱咐过她。眼下这把自己掳来的人就在眼前,谷雨指尖冰冷,该怎样跟他开口、跟他交涉呢?

  佟子也不多话,进屋去看了一圈,见里面鸡飞狗跳的一摊,中间豁然露出那个大坑。佟子半天不说话,脸色有点儿难看,似乎想起什么不痛快的事。

  半晌,佟子走出来,将两个手下一顿教训,说他们大惊小怪,人早都走了,一间空屋子还怕个球?接着,他又换上一副和气的脸,对吴老太太说:“有什么需要的去我那里拿嘛,大新现在也是我的兄弟,兄弟的事我还能不管?”

  谷雨站在吴老太太身后,神色紧张。佟子看见她,心里就有些乱。谷雨来了一周他都避而不见,还是拿不准该拿她怎么办。

  最后佟子对吴老太太说:“你腿脚不好,就在家干活好了,送货的事让谷雨姑娘来嘛,她一天来一趟也够了。”

  吴老太太说:“她人生地不熟,别让她受罪了,就是勺子都比她手脚快。”

  佟子挥挥手说:“这岛能有多大?成天闷着也没意思,一天一趟也算放个风。”

  吴老太太对谷雨瞄了一眼,意思是,话已经讲到,但佟子仍是不放过你。谷雨自然明白,她在这岛上,每一步行踪虽是在佟子的耳目监视之下,但他仍然不放心,总得一天一趟地亲眼看到她才行。

  于是吴老太太执行了佟子的吩咐,由谷雨一天一次去送货报到。佟子在这岛上的货仓有好几处,奇怪的是都草草搭着架子,有的地方还留着损毁过的痕迹,像同时被雷劈过。佟子对谷雨态度亲切,叫她别太累,有什么需要就跟他说,又豪爽地说:“千万别叫我老板,我也是给老板干活的,别人叫我佟子,你比我小,叫我声佟哥,不算亏待你。”说着哈哈大笑,又上下打量着谷雨。

  谷雨觉得这佟子虽有着一张满是歹气的脸,却装出一副忠厚样儿。他这自来熟也让她难受。她放下货就走了,不用回头,就感觉到四周一圈窥伺的眼睛。

  但货仓里的几个年轻小伙子都被谷雨迷得不行,对他们来说,这姑娘是个画上的人。她穿着吴老太太收拾出的旧衣服,却遮不住身材娉婷,头发被海风吹得飘飘荡荡,一张清水鹅蛋脸一尘不染。她来到眼前了,背着一箩筐鱼干或者贝类,说话时轻声细语,被人盯着看了还会脸红,被人插了队,她就往后再站一点儿,楚楚可怜却不争不闹,像个落难的仙女。她是被劫来的,但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一点。

  她将鱼干一包一包地拿出来放在桌上,忙着称斤两的小伙子是个老实人,大概是看她出了神,算错了账也没发觉。谷雨小声地提醒他,他一愣,忙改掉,谷雨便朝他笑一笑。他忽然说:“你脾气真好,跟那一个可真不一样!”

  谷雨心里一凛:“哪一个?”

  “呃,就是之前来的那个,不在岛上了。”那人说。

  “他是谁?”谷雨下意识地问。

  那人很快往左右瞥了一眼:“也是个姑娘,她跟你不一样,你心肠好,她可厉害呢。”

  “姑娘?不是男的吗?”谷雨问。

  “他们是两个人,一男一女。”那人说,“那个男生仔,打起架来不要命,凶得简直要杀人一样。”

  “他们去哪儿了?百花岛是不是?他们是怎么走的?”

  “好像是偷了船……”那人忽然慌乱起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别问我啊。”

  “那你说他们怎么偷的船?”她急了,上前一把拉住那人的衣服,“船是哪儿来的?”

  那人更急了:“听说他们打伤了黑背,从鬼村走了。”他把胳膊从谷雨手里往外夺。

  “黑背是谁,鬼村是哪儿?”她又抢着问。

  那人往后退去,一边慌不迭地冲谷雨后面喊:“下一个!”

  谷雨放开了手,后面等着的人上来了。那人慌手慌脚地称量,再也不肯多看她一眼。

  此地几乎家家有船,也常有破旧的大船泊在那里修整,还有那些私家的小船,自己弄来材料,一帮人敲敲打打,十天半月就能弄出来一条。那个在她之前逃走的人是不是就是这样偷到了一条船?

  第二天她再去的时候,却换了个人接待她,原来的那个小伙子不见了,换了个中年男人,油头滑脸的,自我介绍说叫老伍,是兑换市场那边干活儿的。

  “这里还有兑换市场?”谷雨问。

  “有啊,热闹得很呢,欢迎你随时去看看!”老伍笑起来也是一脸油滑。

  货仓原来的小伙子只是跟她多讲了两句话,就被换走了,她的一言一行果然都在被监视中。

  晚上谷雨问吴老太太:“鬼村是什么地方?”

  “鬼村?”老太太一愣,“你去不得。”

  “上次的人就是从鬼村逃走的是不是?我知道他们是两个人。”她像掌握了一切似的说,“你看我这么个人,你还怕我能逃得掉吗?你告诉我啊!”

  吴老太太见她神色不同以往,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告诉她,那个男生仔帮着修船,修着修着不知怎么就把船偷了。听说是将船泊在鬼村下的小湾里,那里没什么人去,两个人找了个机会就偷溜了。

  谷雨听得一头雾水、两眼茫然:“他这么厉害?”

  吴老太太冷笑一声:“他是个疯子,一夜之间烧了佟子四座仓库。”

  “为什么?”谷雨想着那些满目凄凉的货仓,果然是被火烧过的。

  “就因为佟子打伤了那姑娘……”吴老太太点到即止,又不往下说了。

  谷雨也闭上了嘴。关于这“上一个人”,她已听得不少,吴老太太、俞瞎子、佟子的那些手下,甚至连只有六岁的勺子,他们的嘴里时时都活动着那“上一个人”。先她而来的那个被囚于此的人,无疑是个棘手人物,在这里闹出了极大的动静,搅出过无数事端,虽然走了,却给这闭塞的小海岛留下了地震般的余悸。那间海边小屋,佟子说是不用管,但其实跟着就派了人来,将屋里屋外都大搜查了一番,然后将门彻底封上了。

  那“上一个人”,连他住的地方都惊人地气派。这两天谷雨去送货,经过吴老太太告诫过她的禁区——岛南边,见山腰里修建着一座大屋,两层加平台,异域风情显著的彩石墙与木质栏杆颇是气派,与这岛上的房屋大相径庭。

  吴老太太有一点儿不高兴,对着那大房子气恨地看了两眼才说,那就是“上一个人”住的地方。

  一个跟她一样被禁锢在此的囚犯会住这样气派的房子?如果他住在这里,怎么又会跑到那海边小屋去挖陷阱?她只觉得这些人这些事都太扑朔迷离了。

  还有他偷的船、他跑去的鬼村……这小小的岛竟有这许多神秘之地。

  “你不要去鬼村那里,”吴老太太又说,“村子早就封了,真的闹鬼哟,胆子最大的人也不会去那里。”

  “那上一个人怎么去了?”

  吴老太太叹口气:“不一样。那个男生仔有活不长的病,他自己知道迟早要死,就什么都不怕了。”

  谷雨愣愣地听着,忽然打了个战。那四周阴森森的感觉又上来了。

  第二天满天的灰白雾雨,谷雨又去送货。下了雨后降了温,吴老太太翻箱子找出一件略厚的罩衫给她,让她穿上。

  “你不要嫌弃,这是上次那姑娘留下来的,你拿着挡挡风。放心,我洗干净了的。”

  罩衫是粗糙的麻料,长长地垂到她的腿那里,袖子也长了一寸,肩膀大小却一致。这衣服的主人有一身纤瘦骨架,身量很高。谷雨想,穿这种衣服的女孩儿,性格应该直接、果断,有一股英气。她的身子套在这宽大的罩衫下,像是被藏在这么个人的身后,闻着那股肥皂的清苦味,又想,那女孩儿也是被拘押着来这里的,也去过那海边小屋,也帮吴老太太干过活,每天在送货的路上,顺着这泥泞的路一直走。她一定也活在佟子的监视之下,但在这凶险诡谲的气氛里,她和同伴却依然找到机会逃了。那仓库的小伙子曾说:她跟你不一样,她可厉害呢。

  迎面来了个飘飘的灰影子,是俞瞎子,他一只手拄着雨伞,另一只手捧着个邮包。蜈背岛虽然偏僻,却还能收邮件,由附近的人按时开船送来。俞瞎子的邮件总是些中药,还有很老旧的戏曲唱片和磁带。

  “人老了就是拖日子,趁着还能唱两句就唱两句,能喝两口就喝两口。”俞瞎子说,“雾大,你可别走错路了,那边是鬼村。”

  谷雨心里一动,想,我找的就是鬼村。

  鬼村是这里的禁地,几十年前是好端端的一家一户聚成的小村子,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全搬走了,但空屋子一直没拆。为什么不拆呢?吴老太太说,都是石头,拆了干吗呢,随它去吧。

  这样地“随它去”,就是彻底随它去了,像一座空壳,被这一带人彻底地放手,不谈论、不靠近、不管理。像有意把它整个儿抹去,封存在那一座终年雾障不断的山里。

  她决定就去那个鬼村看看。

  鬼村

  道路分成两边,一边往山上去,路边草丛里土包微隆,隔几步就有一座墓碑;另一边相反,往山下走,崎岖的石阶歪歪斜斜,鬼村便位于山腰下。

  风里夹着微密的雨丝,毛毛细细地落在她身上、头发上。路尽头居然还有户人家,门扉紧闭,平平的茅草屋顶。再顺着山势往下,有一座小小的庙,供的似乎是龙王。这小庙便是人迹与无人迹的分界处。

  她心里打着鼓,在小庙门口拜了拜,便擦擦蹭蹭地往山下去。山腰里开出一条小径,泥泞难行,弯弯绕绕一路向下,人便是走在山的夹缝里。石径上满是草叶,原本的湿气加上雨,又多了一点儿腥。山壁上湿漉漉地长满青苔。

  一排排浓绿密集的爬墙虎,杂乱地堆在眼前,她从没见过这样野、这样粗壮的爬墙虎,参天一般,遮蔽了头顶。在这壁垒森严的植物后,开始出现一座座小屋,门窗之处洞开,留着空框,像大的动物至死不瞑目的残骸,大堆大堆的野生植物从一切空隙里钻进钻出,爬满了墙面。地面杂草丛生,到处是碎石压着野花,大片大片地覆盖了地面。

  以前的住户痕迹一点点地显现了,有的屋内还留着未搬走的家具,斑驳的墙上贴着伟人像。草丛里出现一只小孩儿的拖鞋,还有丢弃的一些花花绿绿的图片。这些曾经生活过的痕迹,此时反更增了诡异。那些空着的屋顶和墙都是深绿淤积,苔深露重,阴湿无比,像随时要把人吞噬掉。

  她心惊胆战,眼前不见人,也不见海,她已深入山腹,势必要走到底。她像在黑色的噩梦里走着,听着自己沙啦沙啦的拖泥带水的脚步声,此外没有一点点动静。

  她从两座空屋的夹壁间穿过,深一脚浅一脚,鼻息咻咻,汗湿透了衣服,身子擦过湿滑的石壁,衣角忽然被探出的植物勾住,她唰地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简直要尖叫了。

  这时她听到了一点儿声音,微弱的,但确实存在……再听,那不是幻觉,像小动物虚弱的呼救。她慢慢地找着,在一座小小的石屋下,她看到一只猫。

  也许是一只野猫,极幼小,瘦骨嶙峋,眼睛溜圆。见谷雨走近,它弓起黑灰的背,翘起尾巴,警觉又恐惧,小身子动了两下,又无力了。谷雨看清楚它一只脚爪上有伤口。

  谷雨想绕过去不理,身后那小猫又叫了两声,声音已从警觉变成乞怜。她心软了,伸出脚去碰了碰它,小猫将头一歪,靠上谷雨的脚背,用脸在她的脚背上蹭了一圈。

  谷雨心底又一软。有人跟它相处过,她想。她往里又走几步,这座小屋果然有些别的痕迹,框上垂下一块塑料布,门里地上也铺着一大块油布,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小木板凳,旁边还有两个瓦罐。

  这地方有人住过?在原来的人家搬走后,这里又作为暂时的据点,收纳过一些流浪者。

  是谁在这里待过?跟她一样被禁锢在这里的过客?还是……那“上一个人”?

  想到这里她登时汗毛竖起,战战兢兢又看了一遍,草丛深处有一副猫的遗骸,已是一副空壳。

  被丢弃的小野猫仍在原处等着她,圆溜溜的眼里有犹疑、默许,还有深深的无助。这些人类的神情混杂出现在一只幼兽的眼里,不禁让谷雨叹口气,她将小猫抱起来,看了看它的伤口。

  “跟我走吧。”她说,“我朝不保夕,但你跟我走吧。”

  小猫瑟缩在她的怀里,身上沾着草叶和雨水,只有一点点暖热。这一点儿暖给了谷雨勇气,有这更弱小的东西在怀里,她的步子跨得有力起来。

  石阶已变成了一条碎石小路,弯弯扭扭往下延伸,同时她听到一点儿呼啸声,她精神一振,加快脚步,行走渐渐变成了小跑,怀里的小猫也颠得一颤一颤的,发出微弱的叫声。涛声越来越分明,她踩着沙石越跑越快,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浅滩。

  她大口喘息着,才发现膝盖在抖。回头看看,鬼村不知何时竟已隐入山林深处,又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数块礁石伫立,一些海浪涌到脚下。这里没有船,但真的是一个小港湾,沙滩上分明立着一根铁杆。那么就是这里了,像仓库的伙计和吴老太太讲的,“上一个人”就是在这里藏下了一条船,由这里逃到了对面。雾气茫茫的海的那边,隐约可见那圆盖般的百花岛。

  谷雨愣愣地站在沙滩上,海水打湿沙滩,潮湿的沙砾又浸湿了她的脚,她感觉不到那凉意,她被自己的想象激奋着。

  ——曾经有人在这里偷偷系住一条小船,在某个浓雾弥漫的清晨或是夜气森严、寒意四溢的晚上。有人曾悄悄摸下这座鬼魅丛生的小山,穿过那些爬墙虎深掩的石屋,他们依靠微弱的亮光,用这条偷来的船劈开那些不安的海浪,在呜咽的浪声里逃离禁锢。尽管对前方一无所知,但他们自己找到了出路,空山的落叶和海浪的怒吼都留不住他们。

  傍晚时谷雨才回到吴老太太的屋子,俞瞎子正坐在屋前,谷雨还没走到门口,俞瞎子就冲着她这边转过脸,说:“好了,回来了。”

  吴老太太见谷雨回来,明显松了一口气,眼里还有不安和些微愠怒,看到谷雨居然捡回一只猫,皱了眉头说:“作死的东西,要来干吗?不出三天就要自己跑丢的。”

  俞瞎子说:“我说她不会走的,逛逛也好,年轻姑娘拘在这里,不让她逛还不闷死。”

  谷雨冲他感激地笑了一下,但老头儿脸上毫无表情,他眼白翻出去,露出混浊的瞳孔。

  谷雨将猫放下,进屋倒了杯水,递到俞瞎子手上,再去烧热水给小猫洗澡,一边洗一边对吴老太太说:“我今天去了鬼村。”

  “鬼村?”老太太登时紧张起来,“你怎么去的?见到谁了?”

  “就是它咯,”谷雨举一举那只猫,“那里没人。”

  老太太松口气,说:“你不要再去了。你在我这里,没有事的。去那里乱跑,一步走不好,步步不牢靠。”

  谷雨进屋去给猫找食盆,听见俞瞎子问吴老太太:“大新哪天回来?”

  “这两天就回来了。”吴老太太说,“他不回来,这个包袱总是心病,我不能跟着作孽啊。”她指一指谷雨待的里间。

  “这姑娘心善,人也实在。你腰腿不好,不如就让她多照顾照顾你。她一个人还能跑得掉?她又不像上两个人那么恶。”俞瞎子也压低声音。

  “你说他们恶,他们不还是陪你喝酒唱戏过吗?”吴老太太说。

  “都是翻脸不认人的。他俩自己斗起来都拼刀子,何况对我?我这手腕不就是他们弄折的吗?”俞瞎子说,“算了,反正人也走了。”

  谷雨在里屋默默地听着,他们又在谈论“那两个人”了。她心里又不由得开始揣想,那是两个极厉害的江湖客,她已经知道,那是一男一女,都很年轻,男的凶残,女的狡黠。

  得到食物与治疗的小猫安心了不少,洗干净后,它的毛色黑白相间,像一团一团雪落到黑色的土地上。谷雨说:“你叫什么好呢,叫你雪莱好不好?”

  吴老太太正好走进来,听了这话便想问,这是什么怪名字?但她看到那种古怪的神情又在谷雨脸上出现了,难以形容,凄怆里带一点儿甜蜜。吴老太太便自觉地不再问了,她经历的人生悠长却简单,不愿看到年轻女人脸上无端的泪水。

  谷雨将脸埋到小猫软绵绵的毛里,感受着那软而韧的一身筋骨。此时她至亲的人都不在身边,最需要的人不知生死,那痛彻心扉去爱的,已成了她最不想再见到的人。最后竟是怀里的这只小猫来得直接和亲近。

  她忽然想,其实柏雪莱从没有真的爱过她吧。

  窗前的桃树落下最后一阵桃花雨的时候,谷雨给自己办了出院手续。

  她住院不过十来天,但这十来天里柏雪莱让她所有的知觉又重新活了一次,像从生到死走了一遭,她无从抱怨,只是一切太匆匆。她看着絮絮飘落的桃花瓣,想,这样的收尾,是不是更好?

  手机响了,她看到一条短信:送你回去,我在门口等你。

  登时,那漠漠里的黯然,那寂寂里的萧索,一扫而空,她那颗没死透的心又怦怦狂跳了。

  柏雪莱靠在自己的车身上等她,他穿着白T恤、衬衫,外罩着粗针线长外套,一如既往地整洁。从那天那尴尬的一幕后,他消失了两天,她不知他去了哪儿,也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

  她走过去,一时语塞,说道歉或者感谢的话都显得太过多余。柏雪莱为她打开车门,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胳膊,将她送上副驾驶座。他绕过车头,稳稳地跳上车座,又顺手将她面前的车板收拾了一下……他每一个动作都让她心碎。

  他并不提那一天的狼狈,也不说这两天的疏远,只说:“这几天朋友来看你了?”她说是。他说:“有朋友就好。”

  接着两人都无语,他默默地开车,她默默地看着窗外。终于到了地点,她不等他动手,自己就将沉重的车门推开。

  “任何时候有不舒服都要立刻告诉我。”他看着车前方说。

  她回头望向他,他眼里有一些隐约的东西,难以读懂。她不敢再揣想那是关怀。

  “所以呢,你为什么会失望?”阮姐问。

  她俩坐在湖畔的长椅上,风把头顶的樟树叶吹得一阵密响,像穿过一阵雨般,同时也把樟树独有的清香带入鼻嗅。

  “他不是阿因,我为什么要去强求一个替代品呢?”

  阮姐轻轻地笑了,晃动着手里的玻璃杯:“因为你喜欢的不是一个替代品呀。你还没明白吗?事情就像这杯子里的冰块一样清楚。不管这个柏医生之前是哪一点吸引了你,现在的事实是,你喜欢上了这个新的人。你不惜伤害自己,拿健康来交换,还有比这更傻的吗?”

  谷雨面色倔强,不说是也不否认。阮姐说:“谷雨,你要多留意那些沉默的人,他们孤独是为了保护自己。脱去那层外皮,他们比谁都热诚。”

  “我忘不了阿因。”

  “是吗,那也很好。你爱的人永远不会辜负你了。换个方面看,死亡才让一切永恒,它没有变坏的机会。阿因不在了,你既有了爱情,又得到了忠贞。你赢了,命运再亏待你,也没有机会翻这一盘了。”

  这样的话让谷雨心里一冷,阮姐必是遭遇过什么,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吧。

  “也许我还是应该跟老韩好好地过下去,在白桥。我们会过得很平静,他对我不错,我可以学着做个好妻子,然后慢慢学着做一个后妈。”谷雨说。

  “谷雨,我对你的那个老韩没有看法,”阮姐淡淡地说,“但我提醒你一点,后妈可不好做哟。我是做过人家后妈的,比做亲妈麻烦一万倍。并且,男人最后相信的还是他们自己的亲骨肉。”

  “哦?”谷雨不由得将身子往前凑了凑,这是阮姐第一次说到家庭,“你们相处得不好吗?”

  “相处?那是个小魔鬼,他不跟任何人相处。”阮姐说,“我嫁给他父亲,倒有一半的时间在跟这个小鬼斗智斗力。”

  “你形容得像敌人似的。”谷雨说。

  阮姐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跟敌人也差不多。他无法无天,比鬼还精,斗赢他才能保全自己。”

  “后来呢?”

  “还是我赢了。”阮姐轻松地说,“你要知道,爱一个人可以是游戏,嫁给一个人却是承担他的人生,再赔上自己的人生。”

  “你爱上的是一个怎样的人,”谷雨好奇地问,“能让你念念不忘,又这么受伤?”

  阮姐眯起眼,望了远处一会儿:“是个要什么就一定要拿到手的男人。快乐起来让人飞上天,痛苦起来就拖人下地狱。这样的男人像毒品一样可怕,也像毒品一样让人上瘾。我为他背叛了家族,几乎身败名裂。他算是毁了我,但我不后悔我的选择。”

  她细细咀嚼着阮姐的话,还有那平淡语句里的惊心动魄。

  “后来呢?”

  “后来我一直等着。两个人的结合是两个齿轮的咬合,如果被分开,那是他们自己出现了裂痕,是他没有守住他那一份。”

  “你是说?他是有……”

  “对,他有家有老婆,本不该来招惹我。等我知道时一切都晚了,我已经回不去了。”

  “可是你还是等到了?你赢了?”

  “是的,我乘虚而入,大获全胜,我得到了那个男人。非常无耻。”阮姐顿了一顿说,“如果你继续问下去,我会告诉你一切都结束了,谁都不可能不翻页,我不可能永远停在胜利的那一页上。我的人生已不可能回头再来一次,现在我只想做一个好母亲。”

  “我也没有权利只为自己活着,我还有小宝。”谷雨说,“其实小宝差不多已经接受了韩默愈。我不该让他觉得……他妈妈有很多男朋友。”

  阮姐轻轻笑道:“谷雨,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别让道德绑架你。不管你之前怎样轰轰烈烈地爱过,再去爱一次总归没有错。别觉得你背叛了谁,没有谁比你自己更值得忠诚。”

  谷雨心里有点儿迷惑。曾经她与姐妹们互相八卦,授受技巧,交流经验,在她们的世界里一直是弱肉强食,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但在她的人生里,从没有人这样正面地鼓励过她忽视道德。

  阮姐拿起谷雨的手机丢给她:“别让我刚才的一番话白说,我不是很爱对别人谈论自己的事的。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你这方面不用人教,是不是?”

  谷雨下意识接过手机,她心思混乱,最后仍是合上翻盖:“如果他想我,他会找我的。”

  炼心

  接下来的几天,谷雨都不想见人,她的病刚好,又跟着陷进了一场更失常、更漫长、更煎熬的病里。她低热乏力,神经兮兮,四月的风和花粉让她过了敏,空气中似乎有无处不在的微粒子,让她周身作痒,心浮气躁,根根神经脆弱无比,似乎稍微碰一碰就会“砰”的一声断裂。

  手机像一个随时会发动攻势的怪兽,一声小小的“嗒”,便让她心惊肉跳,突然跃起身来。但手机总是可怕地沉默着,她将手机压在枕头下,丢到厨房里,尽量扔得远远的,延长那沉默的时间,似乎过程的空白长一分,收获的希望就会多一分。过了一阵她按捺不住去看,却并没有信息和来电,她的心又沉了下去,无限地下沉,这感觉真比死还难受。

  她万般纠结,洗澡和做饭时都竖着耳朵,实在熬不住了,自己按下一串数字又取消,将打出的字再逐个删掉。

  电话忽然响了,她一跃而起,一看却是韩默愈,这一下的失望便翻江倒海了。

  韩默愈的电话和信息像上了发条一样固定。几时回来,几时见父母,房子买在哪里,小宝的入学选择。一桩桩有条不紊,列出选项,注明利弊,供她选择。挂了电话她坐立难安,她惶惶惑惑,又愧疚不已。

  春将尽,夜晚依然凉得蚀骨,江面上夜间停泊的船只成了靛蓝的剪影。偶尔一声汽笛,挂着煤油灯的旧船缓缓地从很遥远之处驶过。她静静地看着,是必须做决定的时候了。

  柏雪莱不会再跟她联系了,她知道。他从她危险的热情中挣脱出来,把她送走。他长嘘一口气,送走了一个麻烦,他又能恢复他的自由自在了。

  那就让她真正地消失吧。她不能让柏雪莱接纳,至少能给他一个清净。

  谷雨拣了个好天,约了莲子一起上街买一些土特产,回白桥前要先回老家看父母和小宝。

  杨絮散了,满城的细茸毛,女孩儿们各样新奇的夏装已上了身。谷雨忽然想起自己从前的样子,每年冬天过后,她是这个城市里最早穿裙子的人,她有数不尽的扮靓的方法,别出心裁又特色卓著,让成群的人为她着迷。那时候的她风流婉转,绝没有这样死心眼儿,也不会像现在,好春光已像羊绒毯一样暖热,她还怕寒地穿着厚外套。

  莲子一心想逗谷雨开怀,抱怨她在家里应着,不过才走两条街,她已经疲惫不已。

  “韩默愈什么时候来?小宝怎么样?”莲子问。

  谷雨忽然站住了脚,就这么恍恍惚惚地顺着脚步走,她竟带着莲子走到了仁杏医院门口。眼前便是那一群青灰的建筑里夹着两小栋红砖黄墙的楼,病人家属和探望者来来往往,小贩们支着水果、小吃、盒饭和鲜花的摊子。

  她立刻抽转身,走了几步,又迟疑地回身看了一眼,她是不该看这一眼的,这一看,身体便被勾住了。柏雪莱正匆匆出来,他身边又跟着文菲儿。

  谷雨心里一刺,也冒出一声冷笑:说了不是一对,还不是在一起?

  柏雪莱面色不好看,头发也有点儿乱,文菲儿嘴巴不停地动,又在说着什么,柏雪莱一声不吭地听完,摇了摇头。

  他俩又在争执。为什么菲儿总有要跟他吵的?为什么菲儿总有要勉强他去做的事?

  谷雨一阵虚弱,她转头拉拉莲子:“我们回去吧。”

  这时她们听到有人喊:“谷雨!”

  文菲儿已眼尖地叫住了她。

  谷雨愣了一愣,此时要走已来不及了。柏雪莱正穿过人丛笔直地朝她走来,似乎只几步就走到了她眼前。

  “你这几天在做什么?我一直想约你出来逛逛呢。”文菲儿亲热地问她,又上下打量着她,“你身体好了,气色也好了。我见犹怜的,柏雪莱一定喜欢。”说着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面对这样的先发制人,谷雨完全无力接招,她自然知道自己精神萎靡,面色如土。柏雪莱的眼光一直停在她身上,他似乎也没找到话说,却是全副精神地盯着她看。

  她说她快回去了,得去买点儿土特产。

  “一起吧,我也得买点儿东西。”菲儿说,“我知道一个特别棒的地方。”

  “你要去哪儿?”柏雪莱开了口,有些生硬地问她。

  “回老家,江洲待得够久了。”她说。

  她不自然地抬起目光,与他的视线一碰触,立刻又掉过头,两人皆被对方的憔悴震了一下。

  莲子在一边吃惊地看着柏雪莱,又看看谷雨,似乎明白了什么。

  菲儿对柏雪莱说:“你不是还有事吗,也别陪着我了,你去忙你的。我跟谷雨去逛。”

  谷雨已经一副要走的架势,她这样邋遢,经不起再被柏雪莱这样看下去。他蹙着眉,一眼就把她苦苦撑住的一层面具看碎了似的。

  菲儿挽起谷雨,动作极其自然,又招呼了莲子一声,俨然多年闺密一般。莲子被谷雨拽着胳膊往外冲,一边悄声说:“那个男的是谁?是不是我结婚照片上的那个?他长得好像……”

  “你别说!别说下去!”谷雨厉声喝住她。莲子吓了一跳,走出老远,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喂,他还在看着你哎!”

  莲子收住了口,韩默愈面前的那一只烟缸已烟蒂深积。他俩在这小茶坊里已从下午坐到亮灯。莲子已做好了迎接一场狂风骤雨的准备——即使是像韩默愈这样的成熟男子,面对这样赤裸裸的背叛也不能淡定吧?

  “就是这样?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韩默愈问。

  “你别怪她。”莲子有些艰涩地安慰,“阿因的事对她来说打击来得太突然,她完全没有过渡的时间。”

  “那么这就是你那天看到的?”

  莲子小心地点了点头,她只能把话点到为止,她自然不能说出,在那春风里杨絮满城飞舞的下午,她看到的柏雪莱和谷雨是怎样相顾无言。两个人明明都是一样的消瘦,挂着一样的黑眼圈。莲子本不知谷雨低迷的原因,现在却有了一点儿了解。这神情颇似阿因的年轻男人,一定就是那个答案。

  这些是不能告诉韩默愈的。莲子甚至都没有提醒谷雨,那个年轻医生的目光一直驻在她身上,他眼中有不忍,嘴角有不耐,混合在一起便成了同样的满腹难言。

  但那个文菲儿却一定是看出来了,不然不会笑得那么大声,态度那么热情,热情得让人难堪。

  莲子想,这个文菲儿一定不好惹。

  文菲儿一个下午都跟她俩混在一起。谷雨说要买东西,文菲儿便领着她们穿过川流不息的街头,来到一处闹中取静的市场。这里有各种便宜的特产,品种繁多。旁边还有个古董市场,能淘到各种老古董、旧摆设、唱片年画、玉石与中药,来逛的大多是中老年人或者一本正经又不修边幅的圈内玩家。菲儿兴致勃勃,卷起衣袖,在那些摊点间流连,她是有目标的,买了一堆零食,还去翻那些过时的唱片和年画,又买了一堆。

  “我可爱听江洲这地方的戏,带劲儿!这地方吃的也好,比商场专柜什么的地道得多。”

  买够了东西,菲儿又带她们进了一家小餐厅,一桌一桌铺着洁净的台布,瓶中养着紫色的小花。菲儿点了几个炒菜,还要了一瓶白葡萄酒。她落落大方地给谷雨倒热水:“你胃不好,别喝凉的。你应该多喝粥,多吃面食。”

  菲儿神采飞扬,派头十足,不是江洲人,却反客为主地照顾着莲子和谷雨。当着菲儿面,莲子和谷雨便讲不了什么私房话了,两人只说一些无关的:股市、莲子的工作、准备买的房子。莲子的话题和语境多样又单一,讲到什么都要加上一句“要是小七在这里”。

  “冰冻街那边的老房子,成天说要拆,吓得我去拍了一套照片做纪念,结果到现在也没拆。你跟小七住过的那套还在,草都长到院子里了,贴了一墙小广告,要是小七在,早去找人家算账了。”

  菲儿安静地听她们说话,间或给她们加一点儿水,夹一点儿菜。

  她这样乖巧,莲子也不好意思了,说:“你朋友一定特多!”

  “可不是,”菲儿说,“谁跟我都能玩成哥们儿。柏雪莱跟我性格相反,他可孤僻着呢。”

  她忽然提起柏雪莱,谷雨想不问,又忍不住不问:“他从小就孤僻吗?”

  菲儿说:“有个美剧叫《越狱》,你看过没?他就像《越狱》里的那小子,表面冷淡,内里的热量可惊人呢。”

  这话不错,谷雨想着柏雪莱那晚抢救病人的样子,像冰湖被敲开,内里汩汩涌动着激流。

  “你们是一起长大的?”莲子在旁问。

  “算是吧,我父亲跟他父亲是战友,后来是合作伙伴,多少年的生死之交。他爸爸这个人特别严厉。”菲儿顿一顿,换了个口气说,“总之,柏雪莱是很压抑的,他性格很拧很忧郁,也不爱出门,这周末要去爬山,也是好说歹说了半天。”

  “那你们是青梅竹马。”莲子又说。

  “也没那么夸张啦,不过长辈们倒是挺希望我们在一起的,因为大家都觉得我的性格能和他互补。”

  谷雨心中又是一紧,想,这一下午的闲逛和一顿饭的聊天,菲儿就是为了对她说出这句话。

  莲子看了谷雨一眼,眼中明显有讶异、怀疑,还有一个依稀的领悟。莲子的眼神分明在说,有人在向你示威,你还不反击?

  但谷雨只是一口口喝着杯中酒,莲子看着她身上那条棉布裤子和旧外套,以及失神的眼睛,想,这还是那个谷雨吗?她初次见到的谷雨,一身气焰,风情万种,用征服全世界的妩媚,绕过一室乱七八糟的画架,出现在小七和她的眼前。

  莲子又想,要是小七在,谷雨一定不是这个样子。如果小七在,局面一定不是这个样子。

  谷雨回去后就开始收拾行李,经过这个下午她已心灰意懒。是的,柏雪莱喜不喜欢菲儿,根本不重要。他俩青梅竹马,在双方家长的目光和期待中长大。父辈深厚的交情,让他们的关系尽在不言中。菲儿完全不用急,他们不用像普通情侣经历种种权衡,患得患失。他们的情愫从小便已种下,滋长缓慢却稳定,只待他们成熟,便水到渠成。这将是一段备受祝福、备受宠爱的关系。

  就在这个时候,毫无防备地,柏雪莱的电话来了。

  她苦苦等了几天,快绝望了,要放弃了,他的电话终于来了。她怔怔抚摩着屏幕上的号码,闪烁的小灯,一时不敢接。

  柏雪莱说:“下午你走得太急,顾不上跟你讲话,这几天身体如何?”

  她说:“挺好,有点儿闷。”

  柏雪莱说:“要不要去郊外透透气?几个朋友约了周末去爬留山。”

  她呆了几秒,心轰轰地跳着,不敢相信他是在约她。

  “你是个好医生,可是我没病。”她勉强地说。

  他说:“我从不放弃自己的病人,你病得比谁都重。”

  谷雨眼里又有热浪在冲击,说:“是菲儿让你约我的吗?”她还记得菲儿说周末去爬山。

  “我不是为了别人来约你。”柏雪莱很快地说,顿了顿,又说,“我不放心你。”

  她将手机放在胸前,一下躺了下去。她又痛又甜蜜,脸颊如火烧,反复咀嚼着柏雪莱那一句“我不放心你”。他的这一点儿关心,让她对自己的赌咒发誓、苦苦下定的决心,都化成了冲上来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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