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张辰的眼睛里,满是残忍的快意。

  他笃定我输了。

  法律、证据、道德……我所倚仗的一切,在“母亲自愿赴死”这面非理性的巨盾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无论我怎么选,都会输得一败涂地。

  要么失去一切,要么背负永恒的诅咒。

  我看着母亲那张被彻底洗脑后,只剩下麻木和狂热的脸。

  再看看张辰那副稳操胜券的嘴脸。

  我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时,我朝着张辰,看似崩溃地点了点头。

  他的笑容扩大了。

  我伸出手,颤抖着,伸向桌上的那支笔。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笔杆的那一瞬间,我用拇指,飞快地按下了手机侧面的一个快捷键。

  那是我提前设置好的紧急呼叫。

  张辰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他还没来得及问我想干什么。

  “砰——!”

  老宅那扇脆弱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撞开。

  冲进来的,不是张辰预想中的警察。

  而是一群穿着白色制服、身强力壮的男人,以及跟在他们身后的,我的律师,刘洋。

  他们是市精神卫生中心紧急干预小组的医护人员。

  张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你们……你们是谁!谁让你们进来的!”

  医护人员没有理会他的叫嚣,他们受过专业训练,径直冲向里屋,以一种不容反抗但又确保安全的姿势,迅速控制住了我母亲。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要赎罪!我要救我的儿子!”

  我妈开始疯狂挣扎,但很快,一支镇静剂被准确地注射进她的手臂。

  她的挣扎渐渐平息,最后软倒在医护人员的怀里,被安全地抬上了一旁的担架。

  张辰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刘律师走到我身边,确认我安然无恙后,才转向目瞪口呆的张辰。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几份文件,一份一份,拍在张辰面前的桌子上。

  “张辰先生,你好。”

  “这是法院的传票,林薇女士正式以诈骗罪、侵占罪起诉你。”

  “这是财产冻结令,你名下所有账户,包括你近期转移到海外的非法所得,均已被冻结。”

  “最后,这是人身限制令。在案件审理结束前,你被限制出境。”

  刘律师每说一句,张辰的脸色就白一分。

  我走到他面前,拿起那份他为我准备的《肾脏捐献自愿书》,当着他的面,慢慢地撕成碎片。

  “忘了告诉你。”

  “就在你给我妈洗脑的同时,我以‘母亲近期精神异常,有严重自杀和伤人倾向’为由,向法院申请了对她的强制精神干预。”

  “我提交的证据,是你过去一个月,发给我妈的所有,充满蛊惑性和精神操控的短信。”

  我把纸屑扬到他脸上。

  6

  法庭里我坐在原告席,刘律师在我身旁。

  对面,张辰西装革履,身边是业内有名的“常胜”律师。

  “法官大人,我的当事人,林薇女士,长期处于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下。”

  对方律师率先开口,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

  “弟弟身患重病,家庭经济拮据,这些都让她产生了严重的偏执和幻想。”

  “她将自己对生活的不满,全部投射到了她深爱的丈夫,张辰先生身上。”

  “她甚至伪造亲子鉴定报告,这种荒诞不经的行为,恰恰证明了她当时的精神状态已经极不稳定。”

  他顿了顿,看向我。

  “我们对林女士的遭遇深表同情,但同情不能取代事实。我们请求法庭驳回原告所有不切实际的诉讼请求。”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我真的是个疯子。

  旁听席上响起一阵细碎的议论。

  我看到张辰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刘律师站了起来。

  “反对。我方将用证据,来证明谁才是那个活在‘幻想’中的人。”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打开投影。

  第一份证据,是林涛那五十万赌债的“借条”。

  “法官大人,经过笔迹鉴定,这张借条上的签名,与所谓的债主本人笔迹完全不符。”

  “而我们传唤的这位‘债主’,也已在庭外承认,他是受张辰指使,收了五万块钱,配合演了一出戏。”

  张辰的脸色微微一变。

  刘律师没有停顿,放出第二份证据。

  那是张辰与几个陌生号码的通话记录和短信。

  “这些号码的机主,正是上门骚扰、威胁林薇女士的所谓‘高利贷团伙’。”

  “他们的转账记录显示,在事成之后,都收到了一笔来自张辰先生关联账户的酬金。”

  “所谓的讨债,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的逼迫。”

  旁听席的议论声大了起来。

  张辰的律师开始坐立不安。

  “肃静!”法官敲响了法槌。

  刘律师按下遥控器,屏幕上出现了一封医疗系统内部的邮件截图。

  “这是最关键的一点。”

  “张辰先生口口声声说,他是为了给小舅子还债才无奈建议卖房。”

  “可邮件显示,在他向我当事人提出卖房建议的一周前,他就已经通过黑市渠道,为林涛预约了肾源匹配。”

  “请问被告,如果你当时还不知道需要换肾,你为什么要提前做匹配?”

  张辰握紧了拳头,额角有汗渗出。

  他的律师立刻站起来反对。

  “反对!这些所谓的证据,都可能是伪造的!我当事人……”

  “是吗?”刘律师打断他,打开了一个音频文件。

  那是我在家里,与张辰“谈判”时的录音。

  张辰那充满悔恨与痛苦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整个法庭。

  “……那时候我才多大?……是妈她……引诱我……”

  “……我骗你卖房,是我混蛋,是我不是人!”

  “……林涛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我不能不管他……”

  法庭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听到了。

  他亲口承认了与我母亲的不伦关系,承认了欺骗我卖房的意图。

  张辰的脸,已经彻底失去了血色。

  他像一尊石像,僵在那里。

  我转过头,看着那个男人。

  他的假面,他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8

  休庭的钟声敲响。

  张辰没有看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眼神空洞。

  但我还是低估了一个职业骗子在穷途末路时,能爆发出的恶意。

  当天下午,我接到了刘律师的紧急电话。

  “林薇,张辰跑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怎么回事?他不是被限制出境了吗?”

  “他申请了保外就医,说自己心脏病突发,在押送去医院的路上,挣脱了看管。”

  “我们已经报警了,但这个人反侦察能力极强,你要千万小心!”

  挂了电话,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

  他身败名裂,财产被冻结,面临的将是无期徒刑。

  这样一个人,还能做什么?

  他唯一的筹码,还剩下什么?

  一个名字瞬间闪过我的脑海——林涛。

  我立刻拨通医院的电话,请求他们查看林涛的病房。

  电话那头传来护士焦急的回应。

  “林女士,不好了!林涛不见了!”

  “就在半小时前,一个穿着清洁工衣服的男人进了病房,我们以为是日常保洁,没在意,现在病房里是空的!”

  果然。

  他要去抓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那个躺在病床上,奄一息的亲生儿子。

  此刻,医院的地下停车场。

  张辰用一件宽大的外套裹着林涛,将他塞进一辆偷来的面包车后座。

  林涛在颠簸中醒来,虚弱地睁开眼。

  “这是……?”

  “你醒了?”张辰一边发动汽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他,“醒了就别出声。”

  “我们……要去哪?”林涛挣扎着想坐起来,“我还要做透析……”

  “闭嘴!”张辰不耐烦地低吼,“还做什么透析!你姐要把我送进监狱,你就是我最后的王牌!”

  “你……你利用我……”林涛的声音开始颤抖。

  “利用你又怎么样?”张辰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冲出停车场,“我给了你命,你这条命就是我的!现在让你给我换个自由,不是天经地义吗?”

  无耻的言论,让林涛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

  他从未感到如此的愤怒和屈辱。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他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驾驶座,去抢夺方向盘。

  “你疯了!”

  张辰没想到他会反抗,急忙一手控制方向,一手去推他。

  面包车在路上疯狂地画着S形。

  混乱的拉扯中,张辰的手肘狠狠撞到了林涛腹部的透析管上。

  “滋——”

  连接管被猛地扯脱,鲜红的血液瞬间喷溅出来,染红了座椅。

  林涛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瘫软下去,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张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他看着满手的血,又看了看后座上迅速失去意识的林涛。

  人质,快要死了。

  恐慌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猛打方向盘,将车开进一个废弃的工地。

  他看着昏死过去的林涛,一个更加恶毒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

  死了好。

  死人,就不会说话了。

  他把林涛拖下车,扔在一个角落,然后从车里找出备用油箱。

  他把汽油浇在林涛周围,也浇在了面包车上。

  他要制造一场意外失火。

  烧掉他最后的罪证,然后趁乱逃跑,人间蒸发。

  他划亮一根火柴,扔了出去。

  火焰,轰然燃起。

  映照着他那张因为疯狂而扭曲的脸。

  7

  火光冲天而起。

  张辰转身就跑,他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

  但他没跑出几步,就被一道强光钉在原地。

  刺耳的警笛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将整个废弃工地包围得水泄不通。

  十几名荷枪实弹的警察从车上冲下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不许动!举起手来!”

  张辰彻底傻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警察会来得这么快。

  他不明白,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为什么会瞬间破产。

  他不知道,从他离开法庭的那一刻起,一张由刘律师提前申请的24小时监控网,就已经悄然张开。

  他的每一次通话,每一次移动,都在警方的掌握之中。

  消防车呼啸而至,高压水枪迅速扑灭了刚刚燃起的大火。

  几名医护人员冲进火场,将已经被浓烟熏得漆黑,陷入深度昏迷的林涛抬上了担架。

  张辰看着这一切,腿一软,瘫倒在地。

  他完了。

  彻底完了。

  我接到刘律师电话时,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

  窗外,警笛声由远及近,又呼啸着远去。

  “林薇,都结束了。”

  “张辰被当场抓获,人证物证俱在。”

  “他涉嫌诈骗、伪造身份、绑架、故意伤害、纵火,数罪并罚,下半辈子都将在监狱里度过。”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还有,”刘律师的语气沉重了一些,“林涛虽然被救了回来,但因为透析中断时间过长,加上吸入了大量有毒浓烟,肾功能已经彻底衰竭。”

  “医生说,他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植物人。

  我脑中冒出这三个字。

  那个我叫了多年“弟弟”的男孩,那个张辰用来伤害我的最锋利的武器,最终,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了他可悲的一生。

  这算不算,也是一种报应?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那根一直紧绷在我心里的弦,终于,彻底松了下来。

  最终的判决,在一个月后下达。

  张辰,因多项罪名成立,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我与他之间的婚姻关系,因存在欺诈,被判无效。

  那份卖房合同,同样被判无效,房产证重新回到了我的名下。

  而他那个藏在海外的匿名账户,在国际刑警的协助下,也被成功冻结。

  里面的三百多万资金,将在履行完法律程序后,作为非法所得,全数返还给我。

  法律,经济,社会,情感。

  张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被一一清算,打包装进了名为“报应”的盒子里。

  盖棺定论,再无翻盘的可能。

  宣判那天,我没有去。

  我独自一人,去了那套属于我的房子。

  推开门,阳光洒满客厅。

  我仿佛还能看到,我妈在这里撒泼哭闹,张辰在这里下跪忏悔。

  那些不堪的,肮脏的,令人作呕的回忆,像尘埃一样,漂浮在空气中。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房产中介的电话。

  “你好,我想卖一套房子。”

  “对,立刻,马上。”

  “价格,比市价低一成。”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不想再踏进这里一步。”

  9

  一年后。

  我站在一栋崭新的写字楼前。

  “维权与心理援助基金会”几个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卖掉那套房子的钱,我一分没留,全部投在了这里。

  我剪掉了及腰的长发,换上了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

  过去一年,我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蓝本,四处奔走。

  我专注于帮助那些在不对等关系中,遭受情感操控、PUA和经济诈骗的女性。

  我教她们如何识别骗局,如何保留证据,如何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

  我的照片和故事,开始频繁出现在各类法律援助讲座和公益活动的海报上。

  我从一个需要被拯救的受害者,变成了一个可以给予她人力量的象征。

  这种感觉,远比复仇本身,更让我感到踏实和满足。

  今天,是基金会正式成立的日子。

  仪式结束后,我独自开车,去了一个地方。

  市精神卫生中心。

  我隔着探视玻璃,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我妈。

  她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正坐在窗边安静地画画。

  她的头发白了很多,但神情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和安详。

  在安定的药物治疗和与世隔绝的环境里,她的记忆出现了退化。

  她停留在了自己的少女时代。

  护士告诉我,她现在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画画,画一些花花草草,画一些她记忆里模糊的田园风光。

  她画得很好,很专注。

  她抬起头,无意中看到了玻璃外的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就像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然后,她又低下头,继续画她的画。

  我站了很久。

  直到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转身,平静地离去。

  我没有去打扰她。

  这样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她终于从那场持续了一辈子的噩梦中解脱了,虽然是以遗忘作为代价。

  而我,也终于完成了与过去所有血缘的,最后的告别。

  回到基金会,刘律师正在等我。

  他现在是我的法律顾问,也是基金会的合作律师。

  他递给我一杯热咖啡。

  “都处理好了?”

  “嗯。”

  “晚上有个庆功宴,大家都在等你。”

  “好。”

  我接过咖啡,他却没有松手。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

  他不是在看一个客户,也不是在看一个合作伙伴。

  “林薇,”他开口,“我可以,追求你吗?”

  我愣住了。

  他笑了笑,松开手。

  “我欣赏的,是现在站在这里的,基金会的创始人,林薇女士。”

  “这和你的过去,毫无关联。”

  “我只是觉得,这么坚韧、智慧又善良的你,值得拥有一份全新的,健康的,平等的感情。”

  阳光从他身后的落地窗照进来,有些晃眼。

  10

  关于张辰的消息,偶尔会从刘律师那里传来。

  他在狱中依然不改本性,试图用老套路欺骗狱友,拉帮结派。

  结果被人识破,在一次斗殴中被打断了腿。

  因为屡教不改,他被关进了禁闭室,彻底沦为一个无人问津的,跛脚的囚犯。

  半年后的一天,我正在主持基金会的例会。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个来自医院的陌生号码。

  我走到会议室外接起。

  电话那头是一个公式化的女声。

  “请问是林薇女士吗?”

  “我是。”

  “这里是市第一人民医院,通知您一下,您的家属林涛,因多器官功能衰竭,于今天上午十点二十三分,在昏迷一年后,确认死亡。”

  “请您尽快来办理相关手续。”

  我拿着手机,沉默了几秒。

  电话那头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等待我的哭泣或崩溃。

  但我只是平静地对着听筒说。

  “知道了。”

  然后,我挂断了电话。

  我回到会议室,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拿起激光笔,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议题。

  “关于下一季度对家暴受害者的法律援助预算,我认为可以在现有基础上,再增加百分之二十……”

  所有与过去相关的负面人物和事件,都已尘埃落定。

  像一场漫长的高烧,终于退去。

  我的生活,与他们,被彻底切割。

  最后一幕,发生在基金会新落成的总部大楼前。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

  我站在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寻求帮助的,和给予帮助的人们。

  阳光洒在我自信的脸上,温暖,但不刺眼。

  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

  是刘律师发来的信息。

  上面只有一句话。

  “晚宴订好了,庆祝你成为你自己。”

  我看着那行字,嘴角,缓缓地,向上扬起一个真实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伪装的,不是一个客套的,更不是一个冰冷的微笑。

  我收起手机,迈开脚步。

  走向那片属于我的,光明的,崭新的未来。

  我,终于成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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