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发信息跟正在找停车位的沈晏川道歉后。

  我红着眼匆匆坐上了公车。

  城市的繁华快速倒退着,直奔荒凉而去。

  像是把幸福的假象层层揭开,回归了最原始的底色。

  在我出生的地方,独生女是非常稀罕的。

  每个家庭似乎只有生孩子这一个兴趣。

  家里的女人刚生完一个,肚子又立刻大了起来。

  直到我长大了些才明白,这就像买乐透一样。

  赌这个孩子会孝顺,赌那个孩子会成才。

  而多一个孩子,就能多一张兑奖券。

  可我爸妈却没有从这大流。

  有一次,我因为跟同班同学争执,放学后被他的兄弟姐妹团狠狠教训了一顿。

  我哭着回家,跟爸妈说自己也想要弟弟妹妹。

  当时爸妈搂着我,说他们想把最好的爱,唯一的爱给我。

  我信了。

  所以后来,不管别人怎么欺负我排挤我,不管生活多窘迫多孤单。

  通通压不弯我的脊梁。

  因为我一直相信爸妈完整的爱,能够稳稳地托举起我。

  而为了不让只拥有一张兑奖券的爸妈输,我拼了命地学习。

  考上清北最好的法学系,连续三年绩点第一,拿到四大律所的offer。

  以为苦尽甘来,可到头来却是命运弄人。

  病如此,爱也如此。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旅馆。

  一进门,葱花香油的气味钻进了鼻子,让人更抬不动脚了。

  我咽了咽口水,转身准备离开。

  老板却叫住了我,“还没吃饭吧?过来一起吃。”

  我疑惑地回头,“我?我不用了,谢谢老板。”

  她没好气地把碗放下,“客房服务,爱要不要。还有,叫我赵玉就行了。”

  犹豫了片刻,我还是坐了下来。

  小小的方桌上放着两碗热腾腾的馄饨面。

  我饿得受不了,忙不迭把胖乎乎的馄饨往嘴里送。

  一咬破嫩滑的馄饨皮,滚烫的汤汁喷了出来,烫得我只呼气。

  赵玉笑盈盈的眼里,好像泛起了泪光。

  “慢点吃,慢点吃啊。在你病好之前,我都会煮给你吃。”

  我突然想起,自己昨天一夜未眠,坐在桌上反反复复看的那张病例,似乎忘了收进背包。

  哭得酸胀的眼睛不知哪来那么多眼泪,又开始不受控地涌了出来。

  一滴滴不停地砸进碗里。

  一双粗粝但温柔的手抚上了我的背,

  “早知道你这么能哭,这馄饨我就不加盐了。”

  我笑出了鼻涕泡泡,看向她。

  她今天素面朝天的,没了劣质化妆品的掩盖,好看得让我愣了神。

  只是眼眶上还有一圈淡淡的淤青,让人很难不在意。

  “你的眼睛......”

  哐当一声。

  赵玉好看的脸被摁进了滚烫的馄饨里,白瓷碗碎了一桌子。

  汤汁混着血液沿着桌子边缘淌下,溅到了我的裤腿。

  一个络腮胡的男人不以为然地擦了擦手,

  “你这臭娘们,又把钱藏哪了?赶紧给交出来,别耽误老子时间。”

  赵玉脸上还扎着碎瓷片,笑容却特别轻蔑。

  “你妈病得那么重,一有钱我都汇医院去了。哪还有钱给你赌?”

  男人气急,一脚把赵玉踹倒,撸起了袖子。

  “妈的,几天不打你,翅膀就硬了?”

  我冲上去挡在她面前,男人定睛看了看我,忍不住笑了。

  “见义勇为?瘦得猴似的女人有这个本事吗?”

  一记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脸上,我甚至能听到鼻骨断裂的声音。

  我两眼一黑,像条狗一样被扔到了一旁,地上的碎片划得我全身是伤。

  男人操起匕首,把赵玉摁在了地上。

  “没钱是吧?那我欠老李的两根手指头就让你来还好了。”

  就在刀刃即将落下时,我操起一旁的菜刀抵住了他的脖子。

  “我是律师,现在杀了你,我有的是办法把这说成正当防卫。”

  男人一怔,犹豫了一会还是把匕首扔掉了。

  “嘁,不跟你们计较。”

  他扛起了一旁的电视机,很快地离开了。

  只留下一地狼藉,和两个狼狈的女人。

  赵玉看向我的目光悲伤且自责。

  “对不起,害你经历了这些。下次遇到这种事,你就别管了。”

  我摇了摇头。

  “没有下次了,离婚吧,我帮你打官司。“

  她的眼睛亮了亮,又快速地黯淡了下去。

  “打官司很贵吧,我哪有钱啊?”

  我笑道,“不是要给我煮馄饨直到我的病好起来吗?算在馄饨钱里了。”

  看着她弯弯的眉眼,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不是父母的累赘,不是弟弟的饭票,而是别人绝境中看到的希望。

  6

  入职沈晏川的律所后,我马不停蹄地开始准备赵玉的案子。

  但这起案子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背后牵扯到一系列的黑色产业。

  更棘手的是,赵玉的丈夫不知怎么说动了黑白双吃的大佬为他撑腰。

  于是我的第一场官司,就对上了全江城排名第二的律师。

  高强度的工作,加上密集的治疗。

  让我一头黑发像秋天的树叶一样,落满了卷宗。

  实在是太影响效率了。

  我索性剃了关头,戴上假发。

  而随着男女议题的讨论度越来越高,我的名声也越来越响。

  公司楼下甚至出现了采访我的记者。

  开庭的前一天,我再三确认好证据链完整,就申请了提前下班,准备开战前去医院再开些止痛药回来。

  可刚下楼,却听到熟悉的声音。

  “韵如啊,我们在视频上看到你了!你出息了,爸爸妈妈真为你骄傲!”

  妈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热络地拉住我。

  “最近怎么没有跟家里联系呀?是不是因为工作太忙了?”

  看着妈妈搭在我身上的手,我轻退一步甩开了。

  如果我还在抬棺,他们对我大概还是会避之不及吧?

  我冷冷问道:“有什么事吗?”

  似乎没有料想到我会这么冷漠,妈妈显然愣住了。

  但她还是很快换上了殷勤的笑脸。

  “没,没事!就是想你了,有很多事跟你分享呢!你都不知道,你弟老爱笑了,我拿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布娃娃给他玩,他那叫一个爱不释手!你们姐弟俩还是有缘的!”

  见我不回应,爸爸帮腔道:

  “是啊!还有你弟最近在上游泳的体验课呢,那小手扑腾得啊,比五六月的孩子都棒。我们想着给你弟报个婴儿游泳班,万一他长大成体育健将了,还能帮扶照顾你这个当姐姐的呢!”

  终于讲到重点了。

  我早就对他们弯弯绕绕的试探没了耐心。

  “不好意思,我的钱都花光了,而且接下来的每个月都不会有剩下的。如果想要钱培养你们的宝贝儿子,还是找别人吧。”

  爸爸一听瞬间急了。

  “你把钱都花哪了去了!你这孩子怎么敢大手大脚地花钱!是不是跟别人攀比了?你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吗?我和你妈,还有你弟弟,都还指望着你养呢!”

  我气笑了。

  “我赚的钱怎么花,需要跟你们报告吗?”

  “而且,我回家不到两天的时间,你们就追着我要了十五万。按本市的最低赡养费来算,也够养你们三年了。”

  “至于抚养你们的宝贝儿子,抱歉,我没这个义务。”

  我转身要走,却突然觉得脑袋一凉。

  回过头,只见妈妈手中还抓着我的整顶假发。

  爸妈对视了一眼,而后脸上的愤怒更盛了。

  妈妈干脆坐到地上哭喊起来,惹得路人频频侧目。

  “我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为了不养我们,装病装上瘾了!连头发都舍得剃了。”

  爸爸则拉住我的手,“韵如,这些年爸妈把你培养成一个大律师不容易啊!你不能忘恩负义,为了这点钱让爸妈如此寒心啊。”

  我笑了,把医院的病例丢到了他们身上。

  声音却变得异常艰涩。

  “我的每一分钱,都是我的救命钱。这样,你们还会想要吗?”

  我原以为会看到他们内疚,看到他们落泪。

  可我看着他们的眼睛,找了很久,甚至找不到半点心疼。

  他们仔细地对着病例翻了又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韵如啊,你这病就是个无底洞,而且,都是中晚期了。不如......把钱都省下来培养你弟吧。爸妈都老了,还是要有个孩子养老送终的。”

  “你是个好孩子,爸妈心中会永远记得你的好。”

  活着的时候,看不见我的好,等我死了才来记,有用吗?

  我笑弯了腰,眼泪砸在了鞋面上。

  我把包里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终于找到了那张银行卡。

  我把银行卡丢在他们面前,

  “医生说,这病不治,我活不过一年。”

  “这是我一年的工资,也是我一年的治疗费。你们可以考虑要不要拿走。”

  “但如果选择拿走,从现在开始,就请你们当我已经病死了,没有我这个女儿了吧。”

  看着他们毫不犹豫地扑向银行卡,然后心满意足离开的模样。

  我对他们的最后一丝期望也彻底熄灭了。

  转头就在手机上把那张他们当做宝贝的银行卡挂了失。

  7

  第二天正式开庭。

  我站在门口看着乌压压的摄影机,突然有些发怵。

  又重新整理了一下包里的文件。

  沈晏川看出了我的紧张,担忧地问道:

  “要我替你上场吗?”

  我摇了摇头,深舒一口气走了进去。

  不出意外,对方律师果然全程咬定这是家庭内部矛盾。

  且大肆渲染对方当事人生活窘迫,人身安全面临极大威胁。

  而我方当事人在夫妻存续期间,拒绝承担夫妻共有债务,将一个孤立无援的男人逼上了绝路,因此才发生多次的“小摩擦”。

  滴水不漏,完全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为什么他们总能用漂亮的理由包装起自己吸血、寄生的现实?

  刚才的紧张荡然无存,我的胸腔里只剩下愤愤不平。

  我呈上我自己的伤情鉴定书,证明对方的暴力倾向。

  呈上赵玉为男方母亲缴纳的治疗费用发票,证明赵玉完全甚至超出地履行了妻子的义务。

  最后,我摆出了男方债务的根源。

  虽然表面上只是一些普通的借贷,但细究起来,最终竟全部指向了黑色产业。

  对方的律师脸色惨白,高喊着自己并不知情。

  正义一锤定音。

  案子以我方胜诉告终。

  赵玉看向我,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说谢谢我救了她。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我心里的裂口像是有什么开始萌芽。

  我想,她大概也是救了我的。

  我迫不及待地跑了起来,想要立刻跟沈晏川说我此刻的想法。

  才刚出门,一桶红漆便迎头浇下。

  “就是这个女人,装什么正义使者?自己的父母生了重病都不管不顾!简直就是人渣!”

  突然,角落一个人影冲了出来,刀子直直刺向我。

  如果不是沈晏川及时出现帮我挡住,我可能真要死在这了。

  保安架住的那个男孩还在大声喊着:“许韵如我杀不了你,上天也会治你!你这样对自己的妈妈,我咒你不得好死!”

  我整个人愣在了原地,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陌生人会对我有如此大的恶意。

  一件带着温度的西装突然裹住了我。

  沈晏川令人安心的声线在耳畔响起。

  “别怕,我带你走。”

  8

  等处理掉全身的红漆,我才终于找到了一切的起因。

  我的妈妈在社交媒体上发了一个求助视频,现在点赞已经有十万了。

  视频里的她面容憔悴,哽咽着诉说自己身患重病,却被女儿弃养的经历。

  “我老了,不中用了。被女儿嫌弃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能理解的。”

  “女儿啊,如果你能看到这个视频,妈妈求求你不要拉黑妈妈好不好?不给妈妈钱没关系,妈妈就是想死前跟你多说说话,多看看你。这样就足够了。”

  我冷着脸点开评论区。

  里面果然全是讨伐我这个失职女儿的骂声。

  其中热度最高的评论发出了我的姓名住址,还有各种个人信息。

  点进账号,除了IP地址是同城,几乎找不到更多信息。

  如果不是我看到了收藏夹的那几个视频,我可能根本不会相信这是我的爸爸。

  我颤抖着手把评论翻了个遍,终于找到了那个刺杀我的男孩。

  他的母亲刚刚离世,他十分懊悔没有在妈妈生前懂事一些。

  而看到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我,更是气昏了头。

  他在评论区说自己要替天行道,以命换命。

  没有多少人回应他。

  但底下「作者已赞」的标志却显得更加刺眼了。

  我的爸爸妈妈,今天差点用群愤杀死我了。

  要让舆论转向其实非常简单。

  只需要把我在法庭上做的一切再做一遍就可以了。

  我放空大脑,手指快速地在屏幕上点着。

  我的病例,我的转账记录,还有一段接一段的录音。

  发完一切后,我发出了最后的声明。

  “即日起,我与许家夫妇解除亲子关系。法律规定的赡养费,我会通过法院支付。除此之外,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我窝在沙发里静静看着天渐渐黑下去。

  因果报应,理所当然。

  后面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沈晏川走近我,扬了扬手中的冰啤酒。

  “喝一杯?庆祝你在短短一天内,就打赢了两场硬战。”

  我接过啤酒,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气泡在喉咙炸开,心中的郁结似乎也随之消散了。

  我转头看向沈晏川,“谢谢。”

  沈晏川挑了挑眉,坐在了我身旁。

  “谢我什么?”

  我想了想。

  “有很多。谢谢你给我预支工资,谢谢你让我重回律师行业,谢谢你在打官司这段时间给我的帮助。”

  好看的笑容在他的脸上漾开。

  “听起来,你更应该谢的,是你自己。你还记得你大一时跟我打的辩论赛吧?我们都是二辩,当时的你思维敏捷,每句辩驳都有理有据。我想,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放任这样的人才离开法律界。”

  想到了当时辩论赛上,沈晏川话音一落,我就提出异议的情形,我瞬间红了脸。

  “我那不是太想赢了......”

  他认真地看向我,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是吗?那接下来的日子就像那时一样,继续咬住我不放,继续大放异彩,直到与我比肩,直到彻底超过我吧,好不好?”

  我红着眼眶点头,一下秒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沈晏川的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他的声音似乎微微发颤。

  “韵如,其实是我该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及时遇到了你。”

  9

  自那以后,我鲜少听到父母的消息了。

  而是全身心地投入我的事业和治疗。

  我的病奇迹般地好转,两年的时间就基本痊愈,已经不再需要药物辅助。

  而我也如愿成为了专为弱势女性打官司的金牌律师。

  高举着法律的利刃,斩断了无数那些将女人拖入泥沼,踩作垫脚石的有害关系。

  因为有了越来越多的成功的例子,很多女性也开始勇敢争取自己的权益。

  而她们第一个想到的,也总是我。

  二十年后一个寻常的下午,我接到了一个和往常般寻常的官司。

  从助理口中得知,是60岁的老妇想要告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把家里所有家产都赌光了,现在还要把他们养老的房子卖掉。老妇希望保住房子,但无奈这套房子也过户在了儿子名下,所以想求助律师看看有没有办法。

  我们约在一间茶馆见面。

  我提前在位置上梳理案件,没一会对方就落座了。

  我一抬头彻底愣住了。

  是妈妈。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深深雕刻出她这些年的不容易。

  我没有寒暄,照着流程跟她要了所需的证据,叮嘱她一些注意事项后。

  就点头示意,起身准备离开。

  她全程搅着衣摆,见我要走,腾地站起身来道:

  “韵如啊,妈妈对不起你,但凡妈妈把其中一套房登记在你的名下,我和你爸就不会落得现在的下场。”

  “妈妈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韵如,你能原谅妈妈吗?”

  这二十年,她有无数的机会跟我说抱歉。

  但偏偏拖到了现在。

  我舒了口气。

  不过我好像,早就不需要这句道歉了。

  我的语气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您不需要我原谅,您已经得到了该有惩罚。总之,保重。我们开庭见。”

  想了想,我还是心软地补了一句:“我会全力以赴的。”

  妈妈攥着我留给她的电话号码,老泪纵横。

  回到律所后,我便开始立刻开始梳理证据链。

  每天加班到半夜,终于用三天时间完整地梳理好了证据链。

  就当我准备打电话给妈妈,让她来趟律所时,却突然接到了警察局的电话。

  “许韵如女士是吗?您的母亲三天前去世了,凶手是你的弟弟。”

  葬礼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我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献上白菊后,我没有停留,转身走入滂沱的雨幕。

  一步一步坚定地,重新走回了我自己的人生轨迹。

  身后的泥泞与喧嚣,再也与我无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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