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战

  醉打荀门神

  我的九爷爷,大号叫作岳庭远,因排行老九,识得他的人,都要拱起手叫他一声岳九爷。老年间的时候,九爷爷在咱们绣林城的文华街开了一间小酒铺,叫作三斤半酒铺。为什么会取这么个店名儿呢?这里头有个说法。

  九爷爷善饮。据说他老人家无酒不欢,三餐必饮,每顿饭至少要喝烧酒三斤半。所以自己开酒铺时,信手拈来,就取了这个店名儿。招牌上的几个大字是他自己写的。九爷爷年轻时中过大清朝的秀才,几个字写得古朴苍劲,别具风骨。

  九爷爷喝酒,在绣林城里是有些名头的。好酒孬酒,一啜便知。哪家酒坊酿出了新酒,必定要请他老人家先尝一尝。九爷爷就拿起酒提子,从酒缸里舀起一筒酒,先闻后啜,然后将剩下的酒猛倒入喉,轻闭双目,摇头晃脑,品咂再三,最后眼睛一睁,说:“这酒口感醇厚,香而不艳,柔而不淡,既不刺喉,亦不上头,好!”这酒就可以上市开卖了。要是九爷爷眉头一皱,说:“咦,这酒怎么略带焦味儿?”或者说:“唉,这酒后味淡了些。”得,您就赶紧收起来,别拿出去丢人了。硬是要拿到大街上卖,也无人问津。岳九爷摇过头的酒,那还有人喝吗?

  九爷爷在绣林城里有酒仙之称。绣林人都知道九爷爷酒量好,到底有多好,却无人知晓。那一年,有个卖大力丸的山东人来找九爷爷比拼酒量。结果九爷爷喝了整整一十八斤绣林玉液,还跟没事人似的。山东汉子只喝了十来斤,人就趴下了。从那后,绣林人都会说一句歇后语:岳九爷的酒量——没底儿。

  九爷爷生平有两大爱好,一是酒,二是棋。酒铺的隔壁,是一家画室,店主姓易名之愚,字一得,号一得斋主,取“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之意。画室就叫一得斋画室。易之愚画功不俗,尤善山水人物,只是时运不济,落得个卖画为生的境地。易之愚除了画画,还下得一手好棋。一来二去,就跟我的九爷爷成了一对棋友。每日傍晚,店铺打烊,九爷爷就端着棋盘串到隔壁,两人隔着楚河汉界,车来炮往,一战就是大半夜,杀得兴起,下通宵棋,也是常有的。

  这一天,酒铺里生意清淡,未到傍晚,九爷爷就关了店门,拎着棋盘到隔壁找易之愚下棋。开场三局,易之愚都在中盘输了。九爷爷看出他似乎没把心思放在棋局上,就问易先生是否有事情要办。易之愚一怔,摇头说:“没有。”又摆开阵势,下了两局,易之愚皆被我九爷爷大刀剜心,重炮成杀。

  九爷爷觉得今天赢得轻松,并不过瘾,摆好棋子还欲再下,易之愚却看看桌上的自鸣钟说:“时间不早了啊!”九爷爷自然知道,这句话就是送客的意思,易之愚是在催他早点结束棋局回家去。九爷爷就愣了一下。往时下棋,即便是通宵酣战,也从未见易之愚流露过烦倦之意呀,今天这是怎么了?他瞧出端倪,就把一只“马”捏在手里问:“易先生今晚有事?”易之愚见瞒不过他,就叹口气,把事情说了。

  原来这绣林城里有个泼皮,名叫荀三。他父亲是个武师,在北门口开武馆。荀三跟父亲学了些拳脚功夫,就目空一切,嚣张跋扈起来,纠集了一帮泼皮混混,整日在街上横行霸道,胡作非为。街坊们对他又恨又怕,背地里都叫他“荀门神”。今日白天,荀门神来到一得斋画室,张口索要保护费二十块大洋。易之愚一介文弱书生,哪里敢招惹这个门神,在画室里搜罗一遍,也才找出十块大洋,悉数交给了他。荀门神很是恼火,说余下的十块大洋,今晚十时来收,叫他趁早准备好。如若不然,一把火烧了他的画室。易之愚一个穷画家,一时之间到哪里去筹集这笔“巨款”呢?心里悬着这件事,下棋就有些心不在焉。又怕荀门神找上门来伤及无辜,所以就想催促我九爷爷早点离开。

  九爷爷听罢哈哈一笑说:“我以为多大个事呢,不就十块大洋吗?这事包在我身上。”易之愚一怔,就望着他问:“您肯借我十块大洋?”九爷爷仍旧是笑,说:“你尽管下棋,荀三来了,我自然会替你打发他。”易之愚听罢将信将疑,又在棋盘前坐了下来。一盘棋刚下到中局,大门就被人踢得砰砰作响。易之愚浑身一抖,说:“他们来了。”手里捏着的一只炮“当”的一声,就掉到棋盘上。九爷爷说:“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尽管开门便是。”

  易之愚犹犹豫豫地打开门,四个年轻汉子就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领头的一个刀疤脸,正是荀三荀门神。荀三说:“老易,钱都准备好没有?”“这个……”易之愚说话就有些不利索了,直拿眼睛往我九爷爷身上瞟。

  九爷爷好像根本不知道屋里闯进来了几个凶神,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棋盘,轻轻按下一枚棋子,头也不抬地说:“易先生,该您下了。”

  荀三这才注意到屋里还坐着一个糟老头子,就没好气地说:“下什么棋,老子是来收保护费的,赶紧给钱。把老子惹毛了,一把火烧了你这鸟铺子。”九爷爷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一边研究棋局一边说:“天塌下来,也得把这局棋下完。易先生,快坐下,该您走子了。”易之愚一时之间僵在那里。

  荀三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冲过来一脚踢翻棋盘,满盘棋子“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九爷爷正要起身理论,荀三呼地一拳,打在他胸口。只听“咔嚓”一声,九爷爷屁股下的椅子就散了架,人也仰面跌倒在地。易之愚叫了声“九爷”,急忙上前扶他。

  九爷爷脸色苍白,佝偻着腰,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坐在椅子上问:“易先生,有酒吗?”易之愚一怔,见他嘴角渗出血丝,以为他要用酒活血洗伤,忙说:“酒,有的。”转身从里面房间拿出一瓶绣林玉液。这可是绣林出产的最好的酒了。九爷爷看了一眼,又问:“还有吗?”易之愚迟疑一下,说:“还有的。”又进屋拿出四瓶散装白酒。

  九爷爷也不客气,拧开瓶盖,咕嘟咕嘟,不多时,几瓶白酒都已见底。九爷爷把绣林玉液的瓶子往地上一砸,叫声“好酒”,人就有些踉跄。千杯不醉的他,竟似乎有了些微醺之意。

  荀三身后的一名泼皮早已不耐烦了,嘴里骂骂咧咧,上前冲着九爷爷劈面一拳。九爷爷脸有惊色,抱头躲闪,脚尖踢到地上一只酒瓶,酒瓶顺势滚到那泼皮脚下。泼皮踩到酒瓶,往后一滑,人就扑在地上摔了个狗抢屎。

  荀三身后的另两名泼皮一见同伴粗心大意吃了暗亏,大喝一声,一齐扑向九爷爷。九爷爷醉眼微眯,步履踉跄,往后惊退,待二人欺到近前,忽然身形一晃,插到两人中间,左一挤右一靠,两名泼皮就“哎哟”一声,扑跌在地。一个家伙正好跌倒在碎酒瓶上,痛得哇哇直叫。易之愚一时看得呆住,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的九爷爷明明已经醉得东倒西歪,却偏偏还能无巧不巧地把那几个家伙打得趴在地上。

  荀三是练家子,自然看得出我九爷爷使用的是一种十分高妙的醉拳。当下也不开言,突然飞身跃起,一记旋风腿,闪电般踢向我九爷爷。九爷爷顺着对方攻势,直挺挺硬生生侧倒下去,倒地之时,左手手肘支头撑地,右手做握杯状,嘴里啧啧有声,连声叫道“好酒好酒”。易之愚看我九爷爷步法踉跄,身形飘忽,时而举杯自酌,时而颠扑醉倒,跌跌撞撞,趑趑趄趄,每一招都险到极处,每一次却又能堪堪避过对方攻击,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称奇。

  荀三不等招式使老,第二脚又连环踢出。九爷爷一个铁拐李翻身,翻转身做酣睡状。荀三见他双目轻闭,鼾声大作,以为有机可乘,一招双峰贯耳,俯身直击九爷爷两边太阳穴。九爷爷双目忽睁,喝道:“仙姑牙床倒卷帘!”左脚一抬,脚背“叭”的一声,打在荀三头顶百汇穴上。荀三只觉脑袋嗡然一响,尚未反应过来,九爷爷右脚已到,扎扎实实蹬在他胸口。荀三仰面跌倒,胸口“咔嚓”一响,想是肋骨已断。

  三个同伙将他扶起。荀三只觉喉头发甜,喷出一口血来。他脸色煞白,冲着九爷爷一抱拳,说:“想不到绣林城里还有如此高人,我荀三认栽了。”摆摆手,说声“走”,三个同伙就搀着他悻悻而去。

  易之愚如梦方醒,又惊又喜,一把握住九爷爷的手说:“九爷,没想到您……”

  九爷爷摇头摆手,呵呵一笑,说年轻时曾跟一个游方和尚学过几年醉拳,想不到临老还派上了用场。

  易之愚道:“您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九爷爷笑道:“哪里,醉拳讲究形醉意不醉,步醉心不醉,我师父告诉我,醉拳的最高境界,是无酒醉,也即滴酒不沾,却能因势象形,如痴如醉。我老头子练了几十年醉拳,也还离不开这杯中之物,平时不喝酒,身上一点功力也没有,只有喝到几分酒意,才能勉强耍几招。可惜浪费了你一瓶上好的绣林玉液。唉,不说了,没意思,下棋,下棋。”

  经此风波,九爷爷与易之愚遂成莫逆之交。

  无酒醉

  民国二十九年冬,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日军一个联队在联队长吉井一雄的带领下,悄悄越过长江,攻进了绣林城。绣林全城顿时笼罩在一片血雨腥风之中。

  不久后,绣林中学的操场摆下了一座比武擂台,擂主名叫吉井昭彦,是日军联队长吉井一雄的亲弟弟。吉井昭彦系日本刚柔流空手道高手,跟随哥哥来到中国后,吉井一雄每到一处,他必在当地立擂扬威,向当地武林人士挑战,说是要以日本武士道精神征服中国武林。自入中国以来,已在十余个地方设擂比武,未尝一败。此人心狠手辣,出手无情,死在他手下的中国武林人士已达二十余人,重伤者更是无数。来到绣林城后,更是气焰嚣张地在擂台两边挂出了“脚踢长江南北,拳打黄河两岸”的对联,这可把绣林城里的武林豪杰气坏了。

  绣林城地处长江之滨,湘鄂两省交界之地,五方杂处,历来便是藏龙卧虎能人辈出之地,小日本敢在这里叫阵,这不是找打吗?最先按捺不住跳上擂台应战的,是绣林飞雄武馆的馆长荀飞雄。荀飞雄也即是荀门神荀三的父亲,别看人家养个儿子不成器,可一手七星螳螂拳,在绣林城里可是响当当的。

  但是让整个绣林城的老百姓不敢相信的是,荀师傅跳上擂台还没三秒钟,就被吉井昭彦给打倒了。荀师傅是个老派人,跟人家比武讲究个先礼后兵,上台先按武林规矩行了抱拳礼,接着脚踩七星步,缓缓亮出了看家拳法的起手式。可人家不讲究这个啊,荀师傅的起手式还没亮完,吉井昭彦一记鹫手,就闪电般打在他太阳穴上。荀师傅翻身滚下擂台,扑在地上,当时就没爬起来。

  这小日本出手也太狠毒了!站在台下观战的熊威熊师傅沉不住气了,一纵身,就跃上了擂台。熊师傅也是开武馆的,他的熊威武馆开在绣林南门,与荀师傅并称南熊北荀。平时两位师傅为了武林排名的事,可没少明争暗斗。可现在荀师傅一出事,最先跳出来的,居然正是熊师傅。

  熊师傅是心意门的高手,练的是心意拳。心意拳全称为心意六合拳,亦称六合拳。何谓六合?即心与意合,气与力合,筋与骨合,手与足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拳如炮形龙折身,对敌好似火烧身”,动作讲究快打猛攻。

  熊师傅吸取了荀师傅惨败的教训,上台后二话不说,就前脚进,后脚随,头、肩、肘、手、胯、膝、足七拳齐用,一口气连攻十余招。吉井昭彦毫无惧意,看出熊师傅的破绽后,突然腾空跃起,一记下劈腿,右脚脚后跟朝着熊师傅头顶猛然砸下。熊师傅两手交叉,向上格挡。手足相交,只听“咔嚓”一声,吉井昭彦这一记下劈腿少说也有千钧之力,熊师傅招架不住,手骨折断。吉井昭彦的足跟就像一块铁砖,“叭”的一声砸在熊师傅头顶。熊师傅立时头颅开裂,砰然倒下,当场毙命。台下观众一片哗然。

  接下来数日,又有十余位武林豪杰上台应战,惜乎技不如人,多则十余招,少则三拳两脚,便败在吉井昭彦手下。功力深厚的,尚能带伤而退,功力稍逊一筹的,则血溅当场。一向好勇斗狠的绣林人,这次真被这位用拳脚杀人比刀还快的日本武士给镇住了。擂台摆了大半个月,绣林城里的武师们个个心寒胆怯,竟再也无人敢上台应战。

  吉井昭彦兴犹未尽。他素知绣林一地,民风强悍,武风炽烈,民间高手众多,可是人家不愿上台一战,那也枉然。这时新上任的“中日亲善维持会”会长给他出了个主意。这位会长列出了一份绣林武师名单,叫吉井昭彦用中文写了一份挑战书,由这位会长逐一上门下战书,限定其某日某时上台应战。过时不来,皇军上门,杀光全家。

  这位“中日亲善维持会”的会长不是别人,正是荀三。荀门神自日军进城之后,就助纣为虐当了汉奸,摇身一变,成了绣林“中日亲善维持会”的会长。他老爹荀师傅的硬骨头,他可是一点也没遗传到。父亲死于吉井昭彦手下,他却还哈巴狗似的围着这个杀人魔王转。荀三本身就是练家子,比谁都熟悉绣林武术界的情况,他列出的名单,几乎把绣林城里所有练武的人都一网打尽。

  绣林城里,凡接到吉井昭彦的挑战书的练家子,上台应战的,几乎没有一个能活着走下擂台。可是不硬着头皮应战也不行啊!衣铺街的铁匠朱大鹏接到挑战书后怯战未去,当天晚上,一队鬼子兵冲进铁铺,可怜朱大鹏一家六口,瞬间就成了鬼子兵的枪下亡魂。

  一时间,绣林城里杀机笼罩,人人自危。

  这天晚上,易之愚正要上床睡觉,忽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只见我的九爷爷站在门口。九爷爷手里拎着棋盘,说深夜无眠,想找易先生杀上两盘。易之愚不由得一怔。自从绣林城沦陷之后,鬼子在城里实行宵禁,九爷爷就再没有在天黑之后来找他下棋了。他警惕地四下望望,忙把九爷爷让进屋里。

  街上不时有鬼子的巡逻兵经过,为了不让外面的鬼子兵看见屋里深夜亮灯,易之愚揭下床单,将窗户掩上。两人在灯下驱车走马,杀了几盘,各有胜负。远处的大街上,不时有零星的枪声传来,让人的心一阵一阵地揪紧。又下了两盘,九爷爷看看桌上的自鸣钟,已是午夜,就收了棋子,起身告辞。

  易之愚正要起身相送,九爷爷忽然叹口气说:“今天晚上,也许是我跟易先生最后一次下棋了。这张棋盘,看着不起眼,却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紫檀做的,就留下来送给先生吧。”易之愚怔了一下,就问:“九爷何出此言?”九爷爷说:“今日白天,荀三已经代表吉井昭彦向我下了挑战书,约我明日上午上擂台一战。”易之愚不由得一震,咬着牙骂道:“荀三这个汉奸!”又说:“九爷不必长他人志气,您的醉拳我见识过,真要是上了擂台,那吉井昭彦也不见得能落到什么好处。”“唉……”九爷爷瞧他一眼,欲言又止,摇一摇头,叹息一声,朝他拱拱手,打开门,无言而去。

  易之愚心中有事,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他爬起床,去敲我九爷爷的门,敲了半天无人应门,就知道九爷爷赴约比武去了,提着长衫下摆,就急急忙忙往绣林中学赶。

  寒风刺骨,天冷得厉害。绣林中学的操场上已经围拢来不少看热闹的观众。四周走廊里站着一些荷枪实弹的鬼子兵。易之愚挤上前去,看见擂台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着白色空手道道服的吉井昭彦,另一个是我的九爷爷。九爷爷今天上穿一件黑色对襟大褂,当腰揽一条红色带子,下穿灯笼裤,显得十分精神。

  比武已经开始。九爷爷双脚足尖踮起,身子向后斜仰,双手做握杯状,摆出了醉八仙中韩湘子端酒迎故人的招式。吉井昭彦在中国碰到过不少对手,还从没见到有人像醉汉一样站上擂台的,知道奇人必有异技,心里就多了一份警惕,不敢贸然进招,侧身抬腿,试探性地踢出一脚。九爷爷急忙偏身闪避,因为移步太急,脚下一个踉跄,人就差点摔倒。

  易之愚虽是外行,但在台下也看得出来,九爷爷这次是真的脚步凌乱下盘不稳,绝不是故意藏拙诱敌深入,心里就有些奇怪:九爷今天的状态不对呀!

  吉井昭彦一试之下,心中已然有数,轻蔑一笑,左手打出一记刺拳,引开对手的注意,右脚暗中起腿,一记扫踢,踢向九爷爷腰肋。九爷爷踉跄撤步,摇身闪避,却已迟了,“叭”的一声,吉井昭彦的脚背像铁鞭一样扫在他腰间。九爷爷侧身跌倒,爬起来时,嘴角已流出血来。

  易之愚的心就悬起来,双方甫一交手,九爷爷就无招架之力,这可一点不像那天晚上他看到的一招制服荀门神的岳九爷呀!

  吉井昭彦不等九爷爷站稳,突然腾空跃起,一记飞腿,踹向九爷爷胸口。九爷爷脚踩梅花步,一面退避,一面将双手交叉护在胸前,想将对方这一脚挡在身体之外,无奈对方凌空一击,力道太强,九爷爷双手封挡不住,胸口扎扎实实挨了一脚,人就像断线的风筝,直飞出去,重重摔在擂台边上。他以肘撑地,勉强坐起,“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易之愚挤到台边,问:“九爷您今天怎么了?”

  九爷爷拭拭嘴角边的鲜血,惨然一笑,道:“我老头子今天没喝酒,身上一点劲也使不上来。”

  易之愚跺足道:“您今天怎么不喝些酒再上擂台呀?”

  九爷爷苦笑一声,说:“荀三……昨天就把全城所有酒坊酒铺的酒缸都砸了,连街坊邻居家的酒瓶都砸得一个不剩,整个绣林城里,可是连一滴酒也找不到了。”

  易之愚的心就沉了下去,荀三这个汉奸,他是要报那一箭之仇,想让九爷死在擂台上哩!易之愚张嘴叫了一声“九爷”,声音哽咽,就说不出话来。

  九爷爷一笑而道:“无须为我担心,大不了一死,也不能让这小日本小瞧了咱们中国人。”挣扎着站起身,欲再次迎战吉井昭彦。

  易之愚想了一下,忽道:“有了,九爷请稍候。”转身跑到学校门口的小店里,借来纸墨,把白纸铺在擂台边,拿笔蘸了些墨水,就在画纸上描绘勾勒起来。

  少顷,一幅老汉醉饮图就一挥而就。九爷爷低头看时,只见画纸上一位白须老者,怀抱一坛,腰挂一葫,手执一壶,左斜右倚,东倒西侧,自饮不休。酣然醉态,呼之欲出。九爷爷细看画中老者,面容清癯,眉目似曾相识,才知易先生画的正是自己,心头一热,恍惚间,只觉空气中酒气飘香,人就飘飘然有了些微醺之意。

  丹田之内一团烈火烧起来,九爷爷身似树摇,醉眼斜瞄,手呈握杯拳,脚踩醉步,踉踉跄跄就朝吉井昭彦走去。

  吉井昭彦见他东斜西歪,一副摇摇欲倒的模样,心中越发轻敌,抢身进步,左腿屈膝提起,脚尖上勾,力达脚跟,一记正蹬腿,蓦然踢向九爷爷面门。他这一招,已使足十分力气,只想速战速决,一招制敌。九爷爷身形轻晃,脚跟着地,人就像一个不倒翁,向后斜躺下去。吉井昭彦一脚踢空,九爷爷又像一个被人推倒的不倒翁,双脚粘牢地面,身体突然反弹上来,向前一个踉跄,似是站立不稳,直往吉井昭彦身上倒去。

  吉井昭彦两手做了一个封挡的姿势,想要将他推开,孰料九爷爷这一倒,竟似墙倒山崩,暗蓄排山倒海之力,他双手尚未推出,九爷爷的身子就已靠在他胸口。挨傍挤靠,醉拳四大奇功,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两人身体甫一接触,吉井昭彦硕大的身躯就像皮球一样弹了开去,“砰”的一声,摔出擂台,跌在地上。人还没爬起,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台下观众呆了半晌,蓦然回过神,震天介叫起好来:“中国人赢了,中国人赢了!”

  九爷爷瞧着四面走廊里站着的鬼子兵,心知此地不宜久留,冲着台下观众团团一揖,跳下擂台,与易之愚携手匆匆离去。

  回到酒铺,九爷爷整整衣衫,对着易之愚一揖到地,说:“多谢易先生的好‘酒’。”易之愚急忙拱手回礼,道:“不必言谢,那是九爷功夫好,醉拳已经练到了‘无酒醉’的最高境界。”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易之愚说:“九爷还是收拾行李,到江北去避一避吧。易某略通医术,看那吉井昭彦倒地后气色不对,只怕是受了内伤,估计熬不过今晚。明日一早,日军联队长吉井一雄必定会找上门来为他弟弟报仇。”

  九爷爷就哈哈一笑说:“果然瞒不过先生的眼睛。吉井昭彦双手沾满中国人的鲜血,我本欲教他血溅当场,但四周有日军警戒,他若死在当场,估计你我,还有擂台下的百姓,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所以我使了几分暗劲,吉井昭彦肋骨未断,尚能活动自如,只是五脏六腑皆已移位,只要他晚上一躺下,必定呕血身亡。”

  易之愚道:“还是九爷想得深远。”

  九爷爷在背上挽了一个包袱,关了酒铺大门,对着易之愚一拱手,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酒战

  九爷爷再次回到绣林城,已是五年之后。此时鬼子兵已经战败投降,国军接管了绣林城。九爷爷把屋里打扫干净,就将三斤半酒铺的招牌挂了出去。晚上打烊的时候,九爷爷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却是隔壁的易之愚易先生手拎棋盘,站在门口。两人哈哈一笑,进屋,下棋。

  就在九爷爷回到绣林城的第二天,中午刚过,忽然有人造访。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臭名昭著的荀三。日军撤出绣林城后,荀三上下打点,摇身一变,成了绣林警察局局长。如今身穿警服,腰里别着驳壳枪,出有随从,入有跟班,威风着呢。

  绣林素有“酒乡”之美誉,绣林人好酒历来有名,城中酒坊林立,酒铺遍及大街小巷,老百姓平时有事没事都爱喝上几盅。绣林城里,本有几家大酒坊,如酿造绣林玉液的陈家酒坊,出产五粮纯的五粮酒厂。绣林沦陷时,这些大酒坊都被鬼子占领。国军进城后,接收了这些酒坊,按理本应归还给故主,但荀三说这些都是“逆产”,要全部没收归公,结果几经周折,几家酒坊就被荀三给占了。

  荀三把几家酒坊整合起来,搞出了一家“绣林春”酒厂,自任总经理,专门生产一种名叫绣林春的白酒。本欲借此垄断绣林酒市,发笔大财,却不知是因为酒的质量不过关,还是老百姓不买账,绣林春并不受人欢迎,没过多久,荀三就亏得一塌糊涂。他心里正着急呢,哎,听说素有绣林酒仙之称的岳九爷回来了,顿时计上心头。

  荀三走进三斤半酒铺,对着九爷爷打个哈哈说:“岳九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九爷爷不想多生是非,就淡淡地跟他寒暄了几句。荀三忽然话锋一转,说:“岳九爷在绣林城里号称酒中仙,听说您曾经一口气喝下一十八斤绣林玉液而不醉,可有此事?”九爷爷哈哈一笑说:“确实有这么回事。怎么你不服气,想跟九爷比比酒量?”

  荀三说:“本局长确实不服气,所以想跟你赌一把。”九爷爷问:“怎么个赌法?”荀三说:“我们绣林春酒厂酿造出来的绣林春酒,号称江南第一佳酿,倒酒入杯,饮后空杯里的酒香都能把人醉倒。九爷如果能连饮一十八斤绣林春而不醉,本局长愿输三百大洋。”九爷爷问:“要是我醉倒了呢?”荀三说:“如果九爷您不胜酒力,那就请在我们酒厂‘江南第一佳酿’的牌匾上签上您的大名。往后只要把这块有您绣林酒仙签名的牌匾亮出来,在这绣林城里,就不愁无人买我的酒了。”

  他越说越得意,连脸上的刀疤都跟着跳动起来,掏出一袋银圆,“叭”的一声丢在柜台上:“这是一百元辛苦费,无论输赢,这一百块大洋都是九爷的。”九爷爷眉毛一挑,说:“要是我老头子不答应呢?”荀三脸色一沉,掏出腰里的盒子炮,“叭”的一声拍在柜台上:“那老子就只好请你吃枪子了。”九爷爷瞄了他一眼,拿出一块抹布,将柜台上的银圆和手枪一起抹到地上,嘴里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荀三脸都气歪了,捡起银圆和手枪,悻悻地道:“老家伙,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当天晚上,文华街上鸡飞狗跳闹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九爷爷才知道,昨夜里,荀三带着一队警察跑到文华街,把文华街上十八家小店的店主,包括一得斋画室的易先生在内,都给抓走了。当天中午就贴出了告示,说是文华街易之愚等十八人私通“**”,将于今日午后在北门口刑场执行枪决。九爷爷一看整条街上的小店店主都抓光了,只剩下自己,就知道荀三是冲着自己来的。

  再一看,已是日近中午,九爷爷就气喘吁吁地往北门口赶。北门口长江大堤下有一块沙石滩,那就是绣林刑场,历来处决人犯,都是在那里进行。

  九爷爷跑下江堤,果然看见十八位街坊邻居被反绑双手,面向江边跪着,背后站着一排手持长枪的警察,枪口已经对准十八个人的后心,只等荀三一声令下,便要开枪。九爷爷大叫“枪下留人”。荀三从一块石头上跳下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哎哟,这是不岳九爷吗?您怎么到这里来了?赶紧回家去,别沾上晦气。”

  九爷爷鼻子都差点气歪了,瞧着他道:“荀门神,别兜圈子了,你到底想怎么样,直说吧。”荀三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还是九爷爽快。您瞧见这十八名人犯跟前的断头酒了吗?”

  九爷爷扭头看去,只见十八位无辜街坊面前,都摆着一只海碗,碗里倒着满满的白酒,每一碗少说也有一斤酒。荀三说:“九爷想救他们,那也不难。十八碗断头酒,每碗一斤,可都是绣林城里最好的绣林春酒,加起来正好十八斤。您喝一碗,我放一人,您喝十八碗,我不但把他们全放了,还外赏银圆三百块。要是您醉倒在这里,就得在我那江南第一佳酿的金字牌匾上留下您的大名,要是您醉得不省人事,那摁个手印也行。哈哈!”

  九爷爷悲愤的目光从易之愚等人脸上一一望过去,十八位街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血污,看来已吃了不少苦头。看到这些人受自己所累,无端遭此厄运,实在于心不忍。他咬咬牙,冲着荀三点一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荀三大喜,说:“九爷果然是个爽快人,那就请吧!”

  十八个人,一溜排开,被反绑着跪在最前面的,是申记米铺的老板申怡茗。申老板素来胆小,瞧见九爷爷,就把头磕到地上,喊:“九爷救我!”九爷爷心中难受,说:“岳某连累大家受苦了,实在对不住。”端起申怡茗面前的酒碗,一仰头,一滴不漏,一饮而尽。荀三鼓掌大叫:“好!”一挥手,一名警察立即上前,给申怡茗松了绑。申怡茗看看荀三,又看看九爷爷,竟不敢动。九爷爷拍拍他的肩膀说:“申老板,让你受惊了,赶紧回家去吧。”申怡茗这才如梦方醒,朝他拱手道声谢,拔腿就跑,生怕跑得慢了又会被荀三抓回来。九爷爷见荀三说话算数,略略放心,接下去喝第二碗、第三碗酒……

  九爷爷海量,一口气连干十七碗酒,居然面不改色,状若平常,荀三虽然脸色难看,但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得不依约放人。

  排在最后面的,是一得斋画室的易之愚易先生。九爷爷走到易先生跟前,说:“先生受苦了。”端起最后一碗酒,正要一饮而尽,易之愚忽然叫了一声“九爷”。九爷爷放下酒碗问:“先生有何吩咐?”易之愚的眼睛就湿润了,说:“九爷保重!”忽然跃起身,低头奋力往旁边一块大石头上撞去。石头尖尖的棱角,正好撞在他太阳穴上。易之愚身子一软,就躺在了血泊之中。

  九爷爷一惊,抢上前抱住他。易之愚头颅开裂,鲜血汩汩流出,人就没了多少气息。九爷爷悲声问:“先生这是为何?”易之愚气息奄奄地说:“九爷,我面前这碗酒,颜色跟其他酒略有不同,这酒里有毒,喝不得。”九爷爷去看那酒,果然颜色略深,必定是被荀三动过手脚,荀三今天是想让他死在这里呢。易先生早已看穿荀三的阴谋,为了阻止他喝下毒酒,唯有自绝于前。低头再看易之愚,已经偏过头去,闭上了眼睛。九爷爷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心像刀绞一样的痛,在沙地上坐了片刻,忽然哽咽道:“易先生,老头子送你回家!”抱起易之愚的尸体,就要往堤上走。

  荀三神情一变,拦住他道:“九爷,咱们可是有约在先,这易之愚人虽然已经死了,但你若要替他收尸,这最后一碗酒,还是要喝的。”

  九爷爷轻轻放下易之愚的尸体,仰天悲呼:“老天爷呀,请睁大眼睛看着,看我老头子今天怎么收拾这帮畜生。”他双目通红,瞧着荀三道:“好,这最后一碗酒,我喝!但是今天的酒太少,九爷我喝得不痛快,还有酒没有?再给我来一坛。”

  荀三被他镇住了,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挥挥手,叫一名手下赶紧去酒厂搬一坛酒来。

  不一会儿,那人就搬了一坛绣林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九爷爷伸手接过,一掌拍开泥封,荀三伸手按住酒坛说:“九爷海量,您还是先喝了地上这碗,再喝坛子里的酒也不迟。”九爷爷喝道:“好!”端起地上第十八碗酒,一仰头,一干而尽。接着抱着酒坛,把嘴巴对准坛口,咕嘟咕嘟一阵畅饮。一众围观者,早已惊得目瞪口呆。

  喝到最后,酒坛将净,九爷爷忽然停下,皱眉道:“哎,荀局长,这酒酯香不匀,似有杂味,可是为何?”

  荀三道:“不可能啊,这可是咱们绣林春酒厂酿造出来的最好的绣林春酒,怎么会有杂味?”

  九爷爷说:“坛子里还剩下最后一点,不信你自己试试。”就把坛子中剩下的酒尽数倒出,不多不少,正好满满一碗。

  荀三端起来喝了,咂咂嘴巴,眉头就皱起来,这酒的味道确实不醇,颇有怪异,但到底怪在什么地方,一时又想不明白。

  九爷爷不愿久留,冲着他一拱手,说:“荀局长,岳某告辞了。”他一口气连喝十八斤白酒外加一坛绣林春,竟跟没事人一般,抱起易之愚的尸体,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荀三看着他的背影,人就呆了。

  待他恍过神来,九爷爷已走上江堤,去得远了。荀三心有不甘,杀机顿生,气急败坏地叫:“不能让他走,快给我抓住他,杀……”一句话没说完,人就一头栽倒在沙地上,两眼翻白,口中吐出几口黑血,就此毙命。

  事后法医检查出来,荀三是中毒身亡。警方怀疑此事跟我的九爷爷有关,但找到文华街三斤半酒铺时,早已人去铺空。从此之后,绣林城里的人,就再也没有见过我的九爷爷。

  后记

  对于荀三的死因,岳勇查过几种版本不同的绣林县志,都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

  有人说我九爷爷其实早有准备,把坛子里的酒喝到剩下最后一点时,悄悄将身上携带的毒药放了进去,欲与荀三同归于尽。荀三死后,九爷爷因喝了荀三的毒酒,也抱着易之愚的尸体,死在了一个偏僻之地,所以事后警方一直找不到他。

  也有本地文史专家考证说,是法医检验有误,荀三并非中毒身亡,而是犯了鸦片瘾,引发急病,救治不及,当场死亡。

  还有民间说书先生言,岳九爷的神通大着呢,他先喝下的那碗毒酒,其实并没有吞进肚子,而是用内功凝聚于胸,待喝光坛子里的酒,复又将毒酒吐出,施下巧计,让荀三作法自毙。

  荀三到底死于何因,我的九爷爷最后的人生结局到底如何,岳勇目前仍在故纸堆中调查,不敢妄下结论,请诸君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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