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趣事连生

  

  第一节无辜受打

  吃晚饭时,汤姆一直很欣喜。波莉姨妈很纳闷儿地想这孩子怎么回事。虽然因为拿土块砸希德的事,他挨了一顿骂,但毫不影响他的心情。他在姨妈眼皮底下偷糖吃,结果被姨妈狠狠地给了他一个梨疙瘩。他委屈地说:

  “姨妈,希德偷糖吃时,您怎么不打他呀?”

  “噢,人家希德可不像你这么调皮。要不是我看得紧,糖早被你吃完了。”

  一会儿,姨妈进了厨房;希德因为得到了公允,高兴坏了,为了气气汤姆,希德伸手去拿糖罐,可是,手一滑,糖罐子掉到地上,碎了。汤姆在心里笑坏了。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心里暗想现在还是保持沉默为好,等他姨妈进来,问起时,再说。他脑子里幻想着模范儿希德被罚,不由得想笑出来,但还是努力忍住了。当波莉姨妈走进来,愤怒地望着地上破碎的罐子,一切似乎在汤姆地意料之内,他暗自想:“这下有好戏看了!”可是,突然汤姆的屁股一阵痛,波莉姨妈的手掌却落在了自己的屁股上,汤姆喊叫起来:

  “是希德打碎的糖罐,你凭什么打我啊?”

  波莉姨妈愣住了,汤姆指望她会讲些好话哄他。可是,她开口只说了这么几句:

  “这两下子也没打屈你。刚才,我不在的时候,说不定你又干了什么坏事。”

  但是呢,波莉姨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还是很内疚的,可是又不能认错,如果认错的话,那就震慑不到调皮的汤姆了。波莉姨妈心里很乱,假装忙这忙那的。而汤姆坐在角落里生闷气,心里越想越难受。他也知道,姨妈心里很内疚,希望自己能够谅解她,可他不肯就此白挨一顿揍。波莉姨妈眼含泪光偷偷地瞄着坐在角落的汤姆,虽然汤姆察觉到了她的这一举动,但是他假装没有看到,头也不抬。他想象着,自己病得快要死了,姨妈在他身旁恳求他讲一两句饶恕她的话,他转过脸,不肯原谅。那时姨妈会有怎样的表情呢?他又想象着,自己掉进河里,被人救起时已经死了,姨妈肯定会后悔死了,伤心地扑到自己身上,嘴里不住地祈求上帝把孩子还给她,并保证将永远、永远不再虐待自己了!但是,他却僵硬地躺在那里,浑身冰凉,脸色惨白—自己的苦难终于到头了。他越想越伤心。最后,嗓子哽咽了,眼泪也模糊了双眼,只要眼睛一眨,泪水就会流出来。在自己编织的悲伤中,汤姆的心灵获得了莫大的安慰,任何一丁点的愉悦,都会打搅到他此时的心境。他认为此时的心境非常圣洁,不该遭到玷污。所以,当表姐玛丽手舞足蹈地跑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答理她。玛丽到乡下待了一星期,对她来说仿佛待了一年一般,现在回到自己的家,她简直高兴坏了。当她唱着欢快的歌,带着欢乐进门时,汤姆站起身,带着自己的郁闷,从另一扇门走了出去。

  他避开平常孩子们经常玩耍的地方,走到寂静的河边,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忧伤中。河里的一条木筏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他坐在木筏的最外边上,凝视着流淌的河水,巴不得一下子不知不觉地淹死过去。接着,他又想起了他的花儿,他把花儿拿出来,花儿已经褶皱的不成样子了。他在想她会不会同情他,会为他哭吗?会给个拥抱安慰他吗?还是,她会像这个冷漠的世界一样,掉头不管呢?他想象着,一种又苦又甜的感觉涌上心头。于是,这种想象一遍又一遍地涌现在他的心头,变换着故事的情节,直到不想再想为止。最后,他站起身,在夜色中离去。

  九点半到十点左右,大街上没有一个人,汤姆来到新女神的住处。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听到。透过二楼窗户的帘子,可以看到昏暗的烛光。他那圣洁的人儿在那儿吗?他翻过栅栏,蹑手蹑脚地穿过草地,走到窗户下面。他抬着头深情地望着窗子,看了很久。然后他躺在了地上,捧着那朵已经枯萎的花,放在胸前。他宁愿就这样死去—死神降临,他身上没有一丝遮盖,没有亲友的送行,也没有牧师的祷告。她在早晨推开窗户向外看时,一定会看见他的。噢!她会不会为自己的死亡而哭泣呢?会不会为夭折的年轻生命而叹息呢?

  突然,窗帘被卷起来,一个女仆刺耳的说话声打破了这圣洁的寂静,一盆水泼了下来,把这位殉情者浇了个湿透!

  这位被水猛浇了一下的英雄喷了喷鼻子,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缓了缓气。随后,只见有个什么东西“嗖”地一声在空中划过,接下来就听到一阵打碎玻璃的声音,漫骂声四起。之后,只见一个模糊的小人影翻过篱笆,飞快地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回到家,汤姆脱光衣服上床睡觉,借着烛光检查他透湿的衣服,此时,希德醒了,看到汤姆眼睛里的那股杀机,马上打消了原本想指桑骂槐地嘲弄汤姆一番的想法,保持了沉默。

  汤姆没有做祷告便睡了,这又被希德记下一账。

  第二节尴尬的领奖

  太阳升起,晨光暖暖地照在静静的村庄上。吃完早饭,波莉姨妈做了祷告。第一篇祷告词完全出自《圣经》,不过,还有点自己的东西。两者被勉强地结合在一起,这种结合就像是在西奈山顶上宣布“摩西律”一般。

  然后,汤姆振了振精神,一本正经地背起了《圣经》。希德几天前就把该背的段落背了下来。汤姆挑了最短的基督《登山宝训》来背。大约半个小时,他才对要背的内容有了模模糊糊的记忆。但是,他此刻早已心不在焉了,胡思乱想着,手上的小动作更是多的不行。玛丽拿起他的书,要听他背诵,汤姆在那摸着脑门儿费心地想,磕磕绊绊地往下背:

  “有福之人是—呃—呃—”

  “穷人—”

  “对—穷人;有福的人是穷人—呃—呃—”

  “精神上—呃—精神上—”

  “在精神上;有福之人是精神上的贫乏者,因为他们—他们—”

  “因为他们的—”

  “因为他们的。有福之人是精神上的贫乏者,因为天国是他们的。有福之人是那些哀恸的人,因为他们—他们—”

  “必—”

  “因为他们—呃—”

  “必—”

  “因为他们将—下面我不记得了!”

  “必—呃—”

  “噢!必!因为他们必—因为他们必—呃—呃—必哀恸—呃—呃—被保佑的是那些必—那些必—呃—那些将要哀恸的人,因为他们必—呃—必什么?玛丽,你干吗不提示我?非得这样小气么?”

  “噢,汤姆,你这个小笨蛋。我可不是在逗你玩。你必须重新背背。汤姆,我相信你,你一定会背下来的—你背熟了,我会奖给你件很好玩的东西。”

  “什么好玩意儿?”

  “这你就别问了,汤姆,我说好玩儿,就是很好玩儿的东西。”

  “说话要算数哦!那好吧,我再好好背一背。”

  在对奖品好奇心的驱动下,汤姆真的认真地去背了,他全神贯注地学了一阵,最后背的滚瓜烂熟。玛丽掏出一把崭新的、价值1角2分半的“巴露牌”小刀。汤姆高兴地跳起来。其实,这把小刀什么也切不了,但因为它是“地道”的巴露刀。在西部的孩子们眼中,拥有一把这样的刀,意味着一种极大的荣耀,虽然这把刀也有可能是伪造的,但谁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汤姆拿着这把刀在碗橱上乱刻了一通,正准备拿衣柜下手,却被叫出去换衣服,准备去主日学校。

  玛丽给他倒好洗脸水,递上一块香皂。汤姆端着脸盆走到门外,把它放在一个小凳子上。他把香皂蘸了蘸水,然后放下,卷起袖子,偷偷地把水泼在地上,转身就走进厨房,拿起门后面的一条毛巾使劲地擦着脸。这时,玛丽使劲地把毛巾从汤姆手中拽走,说道:

  “喂,你不害臊吗?汤姆!真是服了你,脸都懒得洗吗?”

  汤姆撇了撇嘴。又重新往脸盆里倒满了水,这一次,他在脸盆边站了一会儿,深呼一口气,开始洗脸。之后,汤姆走进厨房,闭着眼睛伸手去摸毛巾,肥皂水直往下淌,算是他真的洗过脸的证明。可是,擦完脸后,发现只有腮帮子和下巴上面的部分洗干净了,看上去像戴了假面具似的。在下巴以下和腮帮子两旁没洗干净,黑乎乎的。玛丽气呼呼地把他拉过来,梳洗打扮一番,完毕后,汤姆的脸不再是白一块黑一块的了,头发也被梳得整整齐齐,短短的卷发还被弄成了漂亮的对称样式,有点绅士派头。(他认定卷发总有些女人气,为自己天生的卷发十分懊恼,曾偷偷地使劲按着满头卷发,想让他们紧紧地贴着头皮。)后来,玛丽拿出只有星期天他才会穿的那套衣服,而那套衣服已经穿了两年了—由此我们可知他的全部衣物共有多少。汤姆自己穿戴完毕后,玛丽又帮他“整理”了一番,把上衣的衣扣统统扣上,一直扣到下巴底下,又把衬衣领子往下翻了翻,搭在肩上,又给他刷得干干净净,又在头上扣了一顶有花纹的帽子。这一下子,他显得极漂亮,但心里也极不舒服。因为还要保持衣服的整洁,这对他来说是种拘束,所以他心里相当烦躁。他恳求玛丽别让他穿鞋子,她还是要求他把鞋子穿上,并按照当时的习惯,在鞋子抹了一层蜡油。汤姆恼火了,抱怨老是让他干自己不愿意干的事,可是,玛丽劝道:

  “汤姆,要做个好孩子哦!”

  汤姆边嚷着边穿上那双鞋。玛丽也很快地准备好了,三个孩子就一块赶往主日学校—汤姆最深恶痛绝的地方;但是,希德和玛丽却很喜欢那里。

  从九点到十点半是上课时间;剩余时间,就是做礼拜。玛丽与希德总是留在那儿听牧师布道,而汤姆因为调皮也总是被留下来。教堂里一共可坐三百人,座位靠背很高,没有垫子。教堂规模不大,有点简陋。屋顶上安了一个松木板做的盒子似的装置当作尖塔。在门口,汤姆故意放慢一步,跟一个穿着星期天服装的同伴打了招呼:

  “喂,贝利,你有黄色票吗?”

  “有啊。”

  “你想用什么东西来换呢?”

  “一块糖,外加一个钓鱼钩。”

  “东西呢?”

  汤姆拿出糖和鱼钩给贝利看。贝利很满意,于是,双方交易成功。接着,汤姆又用两块白石头子换回三张红票,又用其他一些小玩意儿换回两张蓝票。每当其他的孩子走过来时,都被汤姆拦住,继续收购着各色各样的票。大约十几分钟过后,汤姆才和一群穿着整齐、仍喧闹着的伙伴们走进教堂。刚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汤姆便和一个离他最近的男孩吵起架来。老师是位面色严肃、上了年纪的男人,叫停了他俩,然后就转过身去了。汤姆一刻也闲不住,又揪了坐在另一条板凳上的男孩的头发,那男孩猛转过头,汤姆已经假装在全神贯注地看书。接着,只听见另一个男孩子“哎唷!”一声惨叫,原来,汤姆又用一枚别针扎了人家一下,被老师狠狠地骂了一顿。整个班里,一直在吵吵闹闹、东捣西戳,这帮孩子一刻也没有安静过。背诵经文时,每一段必须不断地给予提示,才能背下来。但是,他们还是勉强过了关,各个都得了张蓝色的小纸票,每张纸票上都印有《圣经》里的一段话。要背两段《圣经》的经文才能得到一张蓝色纸票。十张蓝色票可以换一张红色票,十张红色票又可以换回一张黄色票。如果攒到十张黄色票,校长就奖励一本简装的《圣经》(经济景气的时候,值4角钱)。亲爱的读者,谁会去费劲地背上两千段《圣经》经文,只为换取一本简装版的《圣经》呢?然而,玛丽却耐心地背了两年之久,最后,得到了两本简装版《圣经》。此外,一个有德国血统的男孩拿到了四五本。他曾一下子背诵了三千段《圣经》。但是,可能是脑力的过度劳累,自此以后,差不多成了一个木偶—每逢盛大的场面,在许多来宾面前,校长总是叫这个男孩出来“露一手”。只有那些年龄大些的学生才坚持努力用功,为了获得一本《圣经》,努力得更多的票。所以,每次颁发这种奖品都能轰动整个校园。

  得奖的同学显得很伟大、很光荣,以至于每个在场的学生都想努力攒票来获得一本《圣经》,这种想法往往要持续一两个星期之久。汤姆可能从没想过要获得这种奖品,不过,这些天来,汤姆一直费尽心思地攒着票。看来,汤姆也被这种荣耀所迷住了。

  布道时间到了,校长站在布道台前,他手里拿着一本赞美诗集,食指夹在书页中间,并示意让大家安静下来,听他布道。校长手中总是拿着那本赞美诗集开始他那简短的开场白,就像歌手参加音乐会一样—在开始独唱的时候,手中也少不了要拿着本乐谱,虽然谁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因为不管是赞美诗集也好,乐谱也罢,台上的那个人从来都不会用得上这些东西的。校长大约三十五岁,很瘦,留着土黄色的山羊胡和一头土黄色的短发,衣服领子硬挺挺的,领边几乎到了他耳边,尖尖的领角顺着脖子弯过来,差点齐到嘴角—衣领就像一堵围墙似的,逼着他只能往前方看,每当他要往旁边看时,就得把整个身子都转过来;下巴躺在一条宽大的领结上,那个领结又宽又长,就像一张大支票,周围还带有花边。他的靴子头往上翘得高高的,就像雪橇板的头,这可是当时非常流行的款式。小伙子们得把脚指头拼命顶着墙好几个小时,才会有这种往上翘的结果。华尔特先生很庄重,心地也很虔诚。他对宗教方面的事情或场地,无比敬重,与世俗之事严格分开。他也许没有注意到,在主日学校布道时,他已经养成了一种特别的语调,这种语调在平常的日子里很难听到。他就用这种语调开始讲起来:

  “孩子们,我要你们都坐端正,集中注意力,听我讲一两分钟的话。对—就是这样。好,孩子们就该这样做。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在向窗外看,我猜她一定认为我站在外面在给树上的小鸟作演讲吧,(一阵哧笑)我想告诉大家,我心里很高兴,能够看到这么多聪明的、听话、好学的孩子,聚在这个地方听我布道。”等等诸如此类的话。下面讲的话我就不必说了。反正是些千篇一律的东西。在讲到三分之二时,布道受到干扰:一些调皮的孩子又打起架来或搞别的小动作,满堂的小脑袋瓜都在不老实地讲着悄悄话。甚至连玛丽和希德这样的模范学生都按捺不住了。随之,华尔特先生的声音突然终止。

  教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以此来表示对布道结束的感激。

  刚才那阵的耳语,主要是因为教堂里突然来了一些莫名的到访者。有撒切尔律师,身边有一个非常衰弱的老人陪伴;一位发色发灰,仪表堂堂的中年绅士;还有一位贵夫人,应该是那位绅士的太太。这位夫人还领着一个小孩。汤姆心里一直很忐忑,心里满是烦恼和忧愁,良心受着折磨—艾美正含情地注视着汤姆,而他却不敢正视艾美的眼睛。可是在他看见这位新来的小女孩那刻,他的心里便燃起了幸福的火焰。接着,他就拼命地做着各种动作以引起女孩的注意—打别人的耳光,揪人家的头发,做可笑的鬼脸—总之,各种能够吸引新来的女孩注意的把戏,汤姆都一一试遍。但一想到那晚在她家花园里的“礼遇”,他的兴奋劲顿时凉了半截,不过不愉快的记忆又像沙滩上的脚印一样,幸福的浪潮一来,就被冲得一干二净。

  这几位来访者被请到了上座,华尔特先生的讲话刚结束,就向大家介绍了这几位来访者。那位中年人原来是个有来头的大人物—县上的法官。现在他是这里的孩子们所见过的最威严的人物,他们对他很好奇,非常想听听他高声呼吼,但又相当害怕他的高呼声。他住在距这十二里远的康士坦丁堡,因此可以肯定,他是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人,他那双眼睛曾目睹过县上的法庭—那所房子的屋顶据说是用锡皮做的。他那令人肃然起敬的沉默,还有那一排排瞪着他的眼睛,很明显,全场的人对他都很敬畏。这就是了不起的撒切尔大法官,撒切尔律师的哥哥。杰夫·撒切尔立即走上前,和这位大人物表示亲近,全校师生都很羡慕、嫉妒。听到大家在切切私语,他就像听见美妙的音乐一般,心情极其舒畅。

  “吉姆,快看!他上讲台了。嘿—瞧!他们要握手啦—他真的和他握手了!哎呀,难道你不希望自己就是杰夫吗?”

  华尔特先生开始“表现自己”了,他一副官腔,到处发号施令,提出指示,没有一刻闲下来,只要他发现有表现的机会,就会官腔式的唠叨几句;图书管理员也在尽力“表现自己”—只见他手里抱着许多书,自己咕哝着,到处跑动,貌似很忙的样子;年轻的女教师们也开始“表现自己”了—时而亲切地弯下腰关心着那些刚被打过耳光的学生,时而伸出漂亮的手指指着那些搞怪的孩子,以示警告,或者,时而和蔼可亲地拍拍那些乖孩子;年轻的男教师们也尽全力“表现自己”,他们小声地训斥学生两句,以示他们的权威:几乎每个大人,都找到了自己可干的事,尽力的表现着自己。这些事情做一次就够了,他们却重复了两三次(表面还上装出很着急的样子)。再看底下在座的孩子们,小女生们也用各种方式“表现自己”,男生们“卖弄”得更起劲,于是,纸团在空中乱飞,教堂里互相扭打的声音不断。我们再看看那位坐在台上的大人物,面带庄严的微笑,一副威严的样子,巡视着全场—他也在“炫耀”着自己啊。

  这时候有一件事情能使华尔特先生欣喜万分—颁发一本《圣经》,这样就可以借以表现自己。他在那些模范学生圈里问了问,只有几个学生拥有一些黄色票,但是没有一个够数的。这时候如果那个德国血统的学生能够恢复正常,再表演一回,华尔特先生可能愿意付出一切来交换。

  华尔特先生极端失望,就在这个时候,汤姆·索亚手里拿着九张黄票、九张红票和十张蓝票,走上讲台,请求赐予一本《圣经》。对于全校来说,这真是很戏剧化的一幕。华尔特先生惊呆了,即使再过十年,他也不会料想到汤姆·索亚竟然也会提出申请。可是又无法否则—票都不假,按照学校规定都该是有效的。于是,汤姆万分幸运地与法官和其他几位贵宾们坐在一起,这是建校以来最令人吃惊的事情,全场大为轰动,汤姆的地位顿时被抬高得和法官老爷相等了。现在,底下那排排的眼睛看的是两位而不是一位大人物了。那些男孩子们更是忌妒得咬牙切齿—其中最懊恼的是那些拿票子跟汤姆作交换的人。他们可帮了汤姆大忙,使汤姆独享这种荣耀。这些孩子现在才明白汤姆是个诡计多端的大骗子,而他们自己却是那上了当的大傻瓜,因此他们都觉得很恼怒。

  华尔特先生在给汤姆发奖的时候,费尽心思地找出一些赞美的话来说。可是,这些赞美的话没几句是发自他内心的,华尔特先生知道,其背后肯定有某种见不得人的秘密。汤姆真的能背下两千段圣书里的经文?鬼也不会相信—毫无置疑,就是十几段经文他也背不下来。

  艾美·劳伦斯非常得意与自豪,她费尽心思地想让汤姆看出这点来—可是,汤姆完全不理会她。她注视着汤姆,当注意到汤姆偷偷地瞄着新来的女孩子时,这才明白了缘由—于是,她的心碎了,非常恼火,跟着眼泪也流了出来。她恨透了汤姆。

  校长把汤姆介绍给法官大人,可是,他的舌头跟打结似的,气也喘不过来,心脏跳得厉害—一方面震撼于这位大人物的威严,另一方面则因为他是她的父亲。如果是夜晚的话,在黑暗中,他简直就要向他跪下了。大法官将手放在了汤姆的头上,说他是个很棒的小伙子,还问了他的名字。这孩子结结巴巴,呼吸困难,答道:

  “汤姆。”

  “噢,不是汤姆—应该是—”

  “托马斯。”

  “喔,这就对了。你应该还有个姓,告诉我,好不好?”

  “托马斯,快告诉法官大人你姓什么!”华尔特先生又说,“记得称呼先生,得有礼貌呀。”

  “托马斯·索亚—先生。”

  “噢,这就对了!真是个好孩子。很棒的小伙子,不错,有前途。两千段的圣书经文,那可是够多的。但是,你花了那么多精力来背诵这些经文,你会受益终生的,因为知识是无价的,比任何东西都有价值。知识能够帮你成为伟人、成为好人;托马斯,某一天当你功成名就时,你会发现,一切都归功于你这所主日学校—归功于亲爱的老师们教给你的那些知识—归功于你的好校长,他鼓励你、督促你,还给了你一本漂亮的《圣经》—多么漂亮而精美的《圣经》啊—你要永远保留,这一切多亏了老师们的谆谆教导啊!将来你就会发现的,托马斯—已经在你脑中的那两千段经文,无论给你多少钱,你也不会卖的!你绝对不会卖的!现在把你学过的内容说给我和这位夫人听听,我想你会同意的,对不对?我知道你会同意的,因为我们引以为豪的是有知识、有学问的孩子。那么,不用说,你肯定知道十二门徒的名字,把最先被耶稣选定的两个门徒的名字告诉我们,好不好?”

  汤姆使劲捏着纽扣,样子显得相当害羞。小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眼皮也垂了下来。华尔特先生的心一沉,心想,这个孩子估计连这种最简单的问题都不会。可是法官偏要问他,华尔特先生最后不得不说道:

  “托马斯,不要害怕,回答这位先生的问题—”

  汤姆仍旧低头不语。

  “好吧,我知道,你知道是谁,你会跟我说的。”那位太太说,“最早的两位门徒的名字是—”

  “大卫和哥利亚斯!”

  这幕戏到此为止吧,让我们慈悲为怀,放下帷幕,给汤姆留个面子吧!

  第三节教堂搞怪

  大约十点半左右,有人敲响了小教堂的破钟,紧接着,大家便聚拢起来开始听上午的布道。主日学校的孩子们都坐在各自父母的旁边,以便他们的父母能看住他们。汤姆、希德还有玛丽跟着波莉姨妈坐了下来。敞开的窗户外面,是吸引人的夏日景色,为了防止汤姆远处眺望而不专心听讲,姨妈把他安排到远离窗户的靠近过道的位子上。大家前后拥挤着沿着过道往里走:有曾经富有过,但现在却很贫困的老邮政局局长;有镇长和他夫人—真是出人意料,这种小地方,还有镇长。在这里,镇长就是个没有必要的摆设。有维持治安的官员;有40来岁的寡妇道格拉斯夫人,她长得美丽小巧,为人宽厚大方、心地善良,生活比较富裕,她在山上拥有镇上唯一一座漂亮讲究的住宅,这宅子在这镇上可算是座殿堂了,每当节假日的时候热情好客、乐善好施的她就成为镇上人们最引以为荣的人;还有有点驼背却德高望重的华德少校和他的夫人;还有位远道而来的新贵客—大家引以为豪的尔逊律师。镇上的大美人跟在律师的身后,她的后面跟了一大帮身穿细麻布衣服、扎着缎带会让人害单相思的年轻姑娘。镇上所有的年轻的店员和职员紧随着姑娘们,拥挤着进来,原来他们是一群痴迷的爱慕者。他们嘬着自己的手指头,站在走廊里,快要围成了一堵墙,直到所有的姑娘走出他们的包围圈为止。村里的模仿儿童威利·莫夫逊最后走进教堂,在他的眼里,他的母亲就好像是件易碎的雕花玻璃品,他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让其他的妈妈羡慕的是,他总是领着他的妈妈来教堂。因为他乖巧听话,常被夸奖,让其他男孩子感到难堪,所以常常受到他们的憎恨。在他屁股口袋的外面,总是能看到他的白色手绢,周日也不例外—偶尔有次除外。没有手绢的汤姆,鄙视那些有手绢的孩子们,因为他认为他们是在用手绢故作姿态的势利小人。

  为了防止有人来晚,并提醒还在外面玩儿的孩子,在听布道的人到齐后,大钟又被敲了一遍。教堂里安静极了,显得十分庄严肃穆。然而在整个布道过程之中,边坐席上的唱诗班里却始终有人在窃窃私语、低声说笑,这与这种庄严的场面显得很不协调。我忘记在什么地方,也曾有过一个这样没教养的唱诗班。我对此几乎没有印象了,因为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

  牧师津津有味地念了一遍颂主词,在那个地区,他那特别的腔调很受欢迎。他先从中音开始,渐渐升高,当升到最高音时,停顿一下,然后突然降低,就像从跳板上跳下来一样:

  在沙场

  别人正浴血奋战

  我岂能安睡在花床梦里

  而进天堂

  人们感觉他的朗诵很精彩、很美妙,获得了大家的一致认可。大家经常请他到教堂的“联合会”上朗诵诗文,每每朗诵完毕,女人们都会举起双手,随后再轻轻地放下去,落到膝上,她们“转溜”着眼珠,摇着头,似乎在说:“真是天籁之音啊!”

  颂主歌完毕,斯普拉格牧师把自己变成了一块布告牌,开始宣布一些集会和团体通知之类的事情,一直没完没了地说,好像要到世界末日之时他才会停止,这是相当奇怪的一种习惯,至今,这一习惯在美国以及那些有各类报纸的城市里还保留着。通常,越不合理的习俗,越是难以消除。

  接下来牧师就开始祷告了。这是一篇很精彩、内容很丰富的祷告词,几乎包括了一切:

  它祈求主保佑教堂和教堂里的孩子;保佑全县的人民;保佑那些在狂风暴雨时仍出海在外的可怜水手;保佑那些在欧洲君主制度和东方专制制度束缚下悲惨的数万劳苦大众;保佑那些得到了主的恩赐却不知珍惜的人;保佑远处海岛上的那帮异教徒。最后牧师祈求上帝赐福于他的祷告,希望他的话就像种子一样,播种在肥沃的土地里,开花结果,阿门。

  那些站着的人们伴随着衣服的沙沙声都坐了下来。那篇祷告词并不为书里的主人公所欣赏,他只是在强忍着,能忍住就不错了。他的不安分贯穿了整个祷告过程。他详细地记录下了全部的祷告词,不过是在下意识地这么做—因为他压根儿没听,只不过他耳熟能详了牧师先生的祷告词罢了。每当任何一点新东西在祷告词里出现,他都能立刻察觉到,这使他全身不舒服。他认为,随意往经文里加新东西,很不合适,仿佛无赖一般。当祈祷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在他前面座椅的靠背上出现一只苍蝇,它正在悠哉悠哉地搓着腿,伸出前肢抱着头,用力擦它的脑袋,它的头看起来几乎要和身子决裂一般,那能够被看得清清楚楚的脖子细得像根线一般。它用后腿把翅膀支在身体上,仿佛晚礼服的后摆。

  它在那慢悠悠地梳妆打扮着,好像知道自己处于安全之地,汤姆注视着它,看着它悠闲自在的样子,心里嫉妒极了。那小家伙确实很安全,因为当汤姆那发痒的两只手慢慢移过去想抓它时,突然想到如果他在祷告的时候消灭了这个小东西。他的灵魂肯定进不了天堂,于是又把手缩了回去。但是,当牧师讲到最后一句祷告词时,他还是弓起了小手,悄悄地靠近苍蝇。

  牧师刚说出“阿门”,苍蝇就成了他的阶下囚,但是,波莉姨妈发现了他的小动作,汤姆不得不把苍蝇放掉。

  牧师把布道用的《圣经》里的章节告诉大家,然后就开始了了无生趣的布道—他的布道词里充斥着花样繁多的地狱里令人害怕的刑罚,让人感觉到,能够有资格进入天堂成为上帝选民的真是少之又少,怎么轮也轮不到自己。每当做完祷告汤姆总是能够说出经文的页数,因为他总是在计算着什么时候结束,而关于内容他很少知道。然而这次却不同,这次的内容真的有点吸引了他。牧师向大家描绘了一幅辉煌而动人的场景:到那至福之日,地球上个每个人,不论种族,都生活在一起,安享太平,一个孩子领着狮子与羔羊,此时,狮子和羔羊已成为朋友,然而,汤姆却一点没有被这伟大的场面所感动,他关注的是受万人瞩目的大人物所拥有的神气。想到这,汤姆面露喜色。他很愿意成为那孩子—如果狮子被驯服的不再吃人。

  汤姆再一次跌入苦海,原因是牧师又开始了他那乏味的布道。此时,汤姆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一个宝贝,便迅速地把它拿了出来。那是一只被汤姆称作“大钳甲虫”的下巴骨长得令人害怕的大黑甲虫。甲虫被装在筒子里。汤姆一放出它来,就被咬到了手指。由于被汤姆用手指弹了一下,甲虫就滚到了过道里,四肢朝上,无法翻身,只能动动它的几条腿。汤姆很想把“大钳甲虫”抓回来,可是他只能把被咬痛的手指放到嘴里,眼睁睁地看着它,因为他实在捉不到它。其他人也没有被牧师的布道所吸引,他们就盯着这只甲虫看,想拿它来解闷儿。这时一只心情郁闷的在安闲的夏日里看起来懒懒散散的狮子狗懒洋洋地走了过来,它很想出去透透气,因为它在屋里呆腻了。这只甲虫一下子就被它发现了,它立即竖起了垂着的尾巴,晃个不停。它看了一眼这个俘虏,绕着它走了一圈,在远处闻了一下,又转了一圈,它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凑上前去又闻了一下。它张着嘴,谨慎地想咬住它,但是没能做到。于是,它一回接一回地试着,逐渐觉得这很好玩儿,接下来,它把肚子贴到地上,甲虫被它用前爪挡在中间,继续被它捉弄。最终,它忍不住了,下巴一点一点靠近对手,没想到刚一碰到对手它就被咬住了。它尖叫了一声,使劲地摇着头,把甲虫摔出一两米远,甲虫被摔得四肢朝天。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有的人还用扇子和手绢遮着笑,汤姆实在是乐得不行了。狮子狗仿佛知道自己受到嘲弄,于是决计报复。就这样,它谨慎地接近甲虫,开始向它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狮子狗围着甲虫转,抓住机会就扑上去,它的前腿离甲虫的距离不足一英尺,用牙齿去咬它,忙得上下摇头,耳朵上下扇悠。不一会儿,它就玩腻了。本来它想拿只苍蝇来解闷儿,可是没有满足其心意;于是,它把鼻子靠近地面,跟在一只蚂蚁后面,打了个哈欠,完全把甲虫忘了,一下子把甲虫压到了屁股下面。紧接着,只听见那只狗痛苦地尖叫起来,飞似地穿过过道。它不断地叫着,不断地跑着,绕过圣坛前面,跑到了另外一条过道上。这狗又从大门那跑出去,跑到门边最后一段时,它越跑越痛得难受,后来,简直成了一颗彗星,毛茸茸的,发着光,在它的轨道上风驰电掣般地运行着。最后,这只狮子狗,痛得发疯一般,跃出跑道,窜进了主人的怀里;主人把它一把抓住,扔到窗户外,尖叫声很快小了下来,最后消失在远处。此时,所有在教堂里的人,都憋得满脸通红,喘不动气,因为他们都在竭力忍住发出笑声,牧师突然停了下来,安静极了。随后牧师又开始说教,他的声音走调而且断断续续,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引起大家注意了,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都好像是说了可笑的事情,总有一阵失敬的笑声从后面座位上传过来。祈祷结束,牧师把祝福送给大家,全场的人立刻轻松了下来。

  汤姆·索亚很高兴地回到家。他琢磨着,祈祷时弄点花样玩玩倒是很有意思。稍有遗憾的是:那只狗带着大钳甲虫跑了,他本想让他们多玩会儿的,这也太不给面子了。

  第四节装病逃课,惨遭折磨

  星期一早上,汤姆·索亚觉得很难受。这个时间汤姆向来是觉得难受的—因为又一个漫长难熬的一周开始了。这一天,他总是在想如果中间没有夹这个休息日也还好些,有了那一天,让他觉得再到学校里去就好像是去坐牢,这叫他很是厌恶。

  汤姆躺在那儿胡乱想着。突然一个念头闪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希望自己大病一场;若是这样,他就可以待在家里不去学校了。这倒是不无可能。他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没有发现存在什么毛病。他又重新检查了一遍,这次他想着可以找出肚子疼的借口,并且满怀希望地让疼痛发作。可是没过多久他就泄了气,根本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于是他又仔细思考起来,突然,他发现自己找到目标了。他的上排门牙中有一颗松动了。他真是太走运了;他正想要开始呻吟,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开场白”,然而他猛地想起来如果他用这个借口来应付的话,姨妈估计会当真拔了这颗牙,那时候就是偷鸡不成反啄米了。这样一想,他觉得还是暂时先留着这颗牙,看看还能不能找出别的毛病。他挖空心思,也没发现什么毛病,突然他想起曾经听医生说过有一种病可以让病人躺两三个星期左右,而且弄不好的话有可能会烂掉一只手指。于是这孩子赶忙从被子里把他那只肿痛的脚趾头搬出来,仔仔细细地察看一番。可是,他又不知道那种病到底有些什么病症。但是不管如何,还是可以试一试的,于是他煞有介事地小声呻吟起来。

  但是希德依然睡着,没有一丁点儿的反应。汤姆呻吟得更大声了,而且感到他的脚似乎真的开始痛起来。

  希德还是没有反应。

  汤姆由于呻吟得太用力,累得直喘气。他休息了一会儿,重新打起精神,发出一连串可以称得上绝妙的呻吟声。

  希德依旧在熟睡。

  汤姆有点恼了。他叫起来:“希德,希德!”并且用手推推他。这一招果然奏效,于是汤姆连忙又开始“哼哼”起来。希德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用胳膊肘支撑起身子时又摸了摸鼻子,而后他瞪起双眼看着汤姆,有点不解。汤姆还在使劲呻吟,希德于是就问:

  “汤姆!嘿,汤姆!”(汤姆没应他)“怎么啦,汤姆!汤姆!你这是怎么啦?”他用手推了推汤姆,十分焦急地看着他的脸。

  汤姆抬抬眼,呻吟着说:

  “啊,希德,别这样,别推我。”

  “嘿,汤姆,你这是怎么啦?我得去叫姨妈过来。”

  “不—不要紧。这可能慢慢会过去,没必要叫任何人来。”

  “我一定得去叫!别再这样叫唤了,让人怪害怕的。你难受多久了?”

  “好几个小时了,哎哟!希德,别推我,你这是想要我的命啊!”

  “汤姆,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呢?噢,汤姆,别叫唤了!听你这么叫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汤姆,你哪儿不舒服?”

  “希德,我什么都原谅你(呻吟)。你对我所做的所有事情我都不怪罪你。等我死了以后……”

  “喔,汤姆,不会的,别这样,汤姆—啊,你别这样。也许……”

  “希德,我原谅所有人(呻吟)。希德,请你帮我转告他们吧。希德,我那个窗户框子和独眼小猫你替我给那个新搬来的姑娘吧,替我告诉她……”

  可是希德已经抓起衣服跑出去了。这时候汤姆竟然真的感到很难受了,想不到想象力竟能够产生这么大的作用,于是他的呻吟声就更加像真的一样了。

  希德飞奔下楼,边跑边喊:

  “波莉姨妈,快点来呀!汤姆快要死了!”

  “要死了?”

  “是的,姨妈。要来不及了,快点上来!”

  “胡说!我不相信!”

  但是她还是赶紧跑上楼去,希德和玛丽跟在她后面。这时她脸色发白、嘴唇直颤。来到汤姆床边后,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然后她问:

  “我亲爱的汤姆,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啊?”

  “噢,姨妈,我—”

  “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孩子,你究竟是怎么啦?”

  “噢,姨妈,我的脚趾头发炎了!”

  波莉姨妈长呼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先是笑了一会儿,后又哭了一阵,最后变成连哭带笑了。等到她终于恢复过来,说:“汤姆,你吓坏我了。好了,闭上嘴,别再胡言乱语了,快起床!”

  汤姆停止呻吟,脚趾也马上不疼了。这孩子突然有点难为情了,于是他说:

  “姨妈,脚趾头就像是真的发炎了,痛得我把牙齿的事都忘了。”

  “你的牙齿,奇怪了!牙齿又出什么事啦?”

  “有一颗牙松动了,而且痛得难受。”

  “好了,好了,你别再叫唤了。张开嘴我看看,确实—你的一颗牙齿真的松动了,不过绝对不会让你痛死的。玛丽,帮我拿根丝线,然后去厨房弄块烧红的火炭来。”

  汤姆连忙摆手:

  “啊,姨妈,手下留情吧。现在牙不痛了。就算是再痛,我也不会叫唤的。姨妈,请您别拔啦。我不逃学了。”

  “噢,你不逃学了,是这样吗?原来你弄这么大阵势,就是因为你以为这样就能待在家里,不去学校而去钓鱼呀?汤姆呀,我是如此地爱你,可是你总是耍花招来气我,想气死我啊!”

  这个时候,拔牙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了。姨妈在线的一头打了个活结,系在汤姆的那颗牙上,把另一头系在床柱上。然后她突然拿起那块火炭,猛地朝汤姆的脸一伸,差点碰到他的脸。那颗牙便在床柱上吊着晃来晃去。

  可是有失必有得。吃完早饭,去上学的时候,在路上汤姆遇到的每个孩子都羡慕他,因为他可以用一种与众不同的方法吐唾沫,这全是他上排牙齿出现一个缺口的功劳。一大群孩子跟在汤姆后面,对他这种表演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之前有一个孩子割破了手指,大家都敬佩他,以他为中心,围着他转,现在风水轮流转了,不免大失光彩。这让他心里很是郁闷,他却一脸鄙夷地说:“汤姆·索亚那样子吐唾沫,并没什么好稀罕的。”

  另外有个孩子马上回嘴道:“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那男孩便知趣地走开了。

  不久汤姆遇到了本镇一个酒鬼的儿子,公认的坏孩子哈克贝利·费恩。镇上几乎所有的母亲都对哈克贝利·费恩有着一样的态度:深恶痛绝但又十分畏惧,因为他游手好闲、目中无人,下流又没教养。但是奇怪的是,所有的孩子都十分羡慕他。即便大人们都禁止他们和他接触,他们却依旧和他混在一起,乐于和他玩耍,并且以他为榜样。汤姆和他们一样,也很羡慕哈克贝利·费恩那种流浪儿的生活,认为那样很酷,逍遥自在。可是他也收到了严厉的告知:禁止和他玩耍。所以,他逮着机会就要和他混在一起。哈克贝利·费恩总是穿着大人们丢弃的旧衣服,每次见到他,他都是满身开花,破布一缕一缕的。他的帽子又大又破,帽檐耷拉着一块月牙形的帽边。他要是上身穿着衣服的话,那上衣就得拖到他的脚后跟,而且背后的两排扣子能一直扣到屁股;裤子只有一根吊带,所以裆部垂得很低像个空空的口袋似的。如果裤腿不卷起,下半截就在土里拖来拖去。

  哈克贝利·费恩很自由,来去全凭自己高兴。天晴的时候,不管谁家门口台阶上他都会酣然入睡;下雨的时候,他就睡在大空桶里。他不用上学、不用做礼拜,不必称谁为老师,也不用对谁唯命是从;他可以随时决定是否去钓鱼、去游泳,而且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待多久;他打架也没有人管;晚上他想熬夜就熬夜,不管到什么时候;春天来临的时候,他总是光着脚的第一个人,等到秋天却又成了穿上鞋的最后一个人;他可以不用洗脸,也不用穿得干干净净;他可以随便骂人,而且擅长骂人。总之,他可以充分地享受生活。圣彼德堡镇的那些认为自己受着折磨、受着拘束的体面孩子们无一例外都是这么想的。

  汤姆对那个浪漫的流浪儿打着招呼:

  “你好哇,哈克!”

  “你也好哇,喜欢这玩意儿吧。”

  “你又得了什么宝贝啦?”

  “一只死猫。”

  “哈克,快让我瞅瞅。哈,这家伙硬邦邦的,你从哪儿弄来的?”

  “从一个家伙那儿买来的。”

  “拿什么跟他换的?”

  “我给了他一张蓝色的票和一只我从屠宰厂那儿弄来的尿包。”

  “你从哪儿弄来的蓝票?”

  “两星期前和贝恩·罗杰换的,用一根推铁环的棍子。”

  “不过我说—哈克,死猫能有什么用处?”

  “你问我有什么用?可以治疣子啊。”

  “不会的吧!你说能治吗?我倒是知道个更好的方子。”

  “我敢打赌你不知道。你说说看是什么方子?”

  “就是仙水啊。”

  “仙水?在我看来仙水一文钱不值!”

  “你认为一文钱不值,对吗?你有试过吗?”

  “没有试过。不过鲍勃·唐纳试过。”

  “你是怎么知道的?”

  “噢,他告诉杰夫·撒切尔,然后杰夫告诉江尼·贝克,江尼又告诉了吉姆·赫利斯,再然后吉姆又告诉本·罗杰,而罗杰又告诉了一个黑人,最后那黑人又告诉了我。你看,我这不就知道了吗。”

  “得,就算这样好了,但是你知道又有什么?可能除了那个黑人,其他人都在撒谎。我不认识那个黑人,不过我也没见过有哪个黑人不撒谎。呸!那么你说说鲍勃·唐纳他怎么试的吧。”

  “噢,他把手伸进了一个腐烂的老树桩子里,去蘸那里面的雨水。”

  “他是在白天干的吗?”

  “那当然了。”

  “脸正对着树桩的吗?”

  “对呀。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他没说什么话?”

  “我估计没有。这个我不清楚。”

  “啊!那样子的糊涂方法谈不上什么仙水治疣子!哎,根本就没用。你必须一个人到树林中间,去找那个有仙水的树桩,然后等到半夜时分,你要背对着树桩,再把手塞进去,嘴里还要念:‘麦粒麦粒,和玉米粉,仙水仙水,请治好这疣子吧。’念完了以后,立刻闭着眼睛走开,走上十一步,接着转三圈,别和任何人讲话直接回家。你只要一讲话,符咒就不灵验了。”

  “哼,这听上去倒像是好办法;可是鲍勃·唐纳不是这样做的哪。”

  “嘿,亲爱的伙计,正因为他没有这样做,所以在这个镇上他长的疣子最多。他要是晓得正确的方法,那他身上就一个疣子都见不着了。哈克,我手上的疣子都是用那个办法治好的。我很爱玩青蛙,所以总是长出好多好多的疣子。有的时候我拿蚕豆来治它们。”

  “的确,蚕豆是不错。我也这样试过。”

  “真的吗?你是怎么做的?”

  “把一个蚕豆掰成两片,然后把疣子弄破,弄出一点点血来,然后把血涂在蚕豆的一片上,等着半夜三更天上没有月亮的时候,随便找个岔路口,再挖个坑把这片蚕豆埋到土里面,然后把另外的一片烧掉。你看那半片沾着血的蚕豆一直在不停地吸啊吸啊,想着法把另外那半片吸过去,这样子就可以帮助用血去吸疣子,过不了多久,疣子就掉啦。”

  “对,就是这样没错的,哈克—就是你说的那样。不过在你埋蚕豆的时候,你还得要说:‘蚕豆埋下,疣子消掉,离我远远的!’这会效果更好些的。据我所知,乔·哈帕就是这样做的,他到过康维尔,而且还去过许多别的地方哩。可是话说回来,死猫该怎么用来治疣子呢?”

  “唉,等半夜坏蛋被埋的时候你拿着死猫到坟地去;半夜的话,魔鬼都会行动,有可能还三五成群,但是你看不见他们,却能听到他们走路的声音,没准儿还能听到他们讲话。他们把那坏蛋带到阴曹地府时,你就往他们后面扔死猫,同时念道:‘鬼跟着尸跑,猫跟着鬼跑,疣子跟着猫跑,我和疣子再没关系了!’这样不管什么疣子都能治好。”

  “这听起来挺有趣的。哈克,你有试过吗?”

  “没有。不过我听霍普金斯老太婆说过。”

  “是啊,她很有可能说过。因为大家说她是个巫婆。”

  “可不是么,汤姆,这我是知道的。她曾经迷惑过我爹。我爹亲口告诉过的。有一天,她见他走在路上,就要迷惑他,我爹就捡起一块大石头,她要是躲得慢点,他就砸中她了。不过就在当天夜里,他喝醉了酒,跑去躺在一个小木屋顶上,然后莫名其妙就摔下来,而且摔断了一只胳膊。”

  “哎呀,真不走运。他是从哪里知道她要迷惑他呢?”

  “噢,上帝啊!我爹一眼就看出来她想做什么来了。他说她要是直勾勾地盯着你,那你就要小心了,她这是想要迷惑你,尤其是当嘴里还念着咒时,就更得小心了。这时,她是在倒着念《圣经》的祷文。”

  “嘿,不过我说哈克,你想什么时候试试看用这死猫治疣子呢?”

  “今天夜里就去。我估计他们会去弄霍斯·威廉斯。”

  “可是他星期六不是就被埋了吗?星期六夜里他们都没来把他弄走吗?”

  “嘿,看看你说的什么话!他们的咒语怎么可能在午夜后起作用呢?午夜一过就是星期天了。鬼是不会在星期天四处游荡的。”

  “原来如此,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当然可以了—只要你不怕。”

  “害怕!不会那么逊的。那么你学猫行吗?”

  “好。我叫了的话,你得回应我。上次你让我学猫喵呜喵呜的,黑斯这老头就朝我扔石头,还说:‘去死吧,瘟猫!’后来我拿了块砖头把他家窗户砸了。不过,你要帮我保密。”

  “我不会说出去的。那天晚上是因为我姨妈一直在看着我,所以我没有学猫叫呢。但是这一回不同了,我会喵呜的。嘿,你那拿的什么?”

  “一个扁虱而已。”

  “在哪弄来的?”

  “外面的树林里。”

  “我跟你换,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想换。”

  “那罢了吧。你瞧瞧它,个头这么小哩。”

  “噢,你这是嫉妒。我挺满意它的。对我来说,它够好的了。”

  “行,扁虱到处都有。我要是想的话,一千个也是小意思。”

  “喂,算了吧,那你搞一千个给我看看呀。你是不可能抓到的。我觉得这是个较早的扁虱,我今年见到的最先的一个。”

  “这样,哈克,我用我的牙齿跟你换吧!”

  “给我看看。”

  汤姆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小心翼翼把它打开。哈克两眼放光。这诱惑太大了。到最后,他问:

  “这是真的牙齿吗?”

  汤姆翻起嘴唇,给他看牙齿的缺口。

  “哼,那成交吧。”哈克说,“我跟你换。”

  汤姆拿出一个筒子,那是前几天用来囚禁大钳甲虫的,这会用来装扁虱了,然后,他们就分手了,各自都很满足,觉得比以前富有了许多。

  汤姆到达学校的时候,他步伐轻松愉快,完全没有逃课的意思,大步流星地走进教室。他先是把帽子挂在钉子上,然后一本正经地坐到他的座位上。这时候他的老师坐在他那大细藤条扶手椅上,听着读书声打着盹睡着了。汤姆小小的动静倒把他吵醒了。

  “托马斯·索亚!”

  汤姆知道老师叫他全名意味着有麻烦了。

  “到,老师!”

  “到这边来,我问你,你怎么又迟到了?”

  汤姆正打算撒个谎搪塞过去,可这时候他看到两条长长的金黄色辫子从一个人的背上垂下,他不由得一惊。一股叫做爱情的暖流使他认出了那个女孩子。教室里属于女生坐的那一边,就她身旁还空着一个位子。他立刻回答:

  “我在路上碰见哈克贝利·费恩,和他讲话耽搁了!”

  老师听到这话,气得不行,他瞪着眼睛望着汤姆,有点无可奈何。本来乱哄哄的读书声也停止了。孩子们都觉得纳闷儿,这个家伙是不是脑子坏了,自己往抢眼上撞。老师说:

  “你—你刚说你干了什么?”

  “我路上碰见哈克贝利·费恩,和他讲话耽搁了。”

  他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托马斯·索亚,你这坦白可真叫人吃惊的。你犯了这么大错误,用戒尺是不足以惩戒的。把上衣脱掉!”

  老师一直打到胳膊发累,戒鞭有明显的磨损时才住手。然后他命令道:

  “去吧!过去和女孩们坐在一块,这算是对你的警告。”

  教室里马上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似乎因为这个原因汤姆脸红了。其实,叫他脸红的是自己女神对自己的崇拜,更幸运的是他能和她成为同桌。他坐在松木板凳的一头,那女孩子仰了仰头,把身子往另一边移了移。其他人先是推推胳膊,又眨眨眼睛,然后低声耳语。但是汤姆这时候却正襟危坐,两只胳膊规规矩矩放在又长又矮的书桌上,看上去就像在认真学习。

  渐渐地,大家不再注意汤姆了,学校里特有的低沉的读书声又重新响起。汤姆偷偷地看了那女孩几眼。她发现了,并朝他做了个鬼脸,之后差不多一分钟之内,她都拿后脑勺对着他。等她慢慢地把脸转过来时,发现面前摆了一个桃子。她把桃子推向汤姆这边,汤姆又把它放回去。她又一次推开它,不过这次态度比较缓和。汤姆又耐心地把它放回原处。这一下她没有再拒绝。汤姆用笔在他的写字板上写了几个字:“请你收下吧,我这里还很多哩。”那女孩看到了这些字,却依旧一动不动。于是汤姆用左手挡住他的写字板,开始在上面仔细画着图画。好长一会儿,那女孩打定主意不去看他作画,但是抑不住好奇心,开始有点动摇了。汤姆继续画着,好像没有发现那回事一样。那女孩想看,又不好意思明确表态,可是这男孩还是没有一点反应,熟视无睹。最后她泄了气,犹犹豫豫地小声央求道:

  “让我看一下吧。”

  汤姆把左手稍微挪开点,写字板上画的是座房子,看上去既不出彩又模糊,两个山墙头,烟囱里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可这却把小姑娘完全吸引住了,于是,她忘记了一切。画画好的时候,她仔细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

  “画得可真好—再加一个人上去。”

  于是,“画家”就画了一个人在前院里,他拔地而起,形状像架人字起重机,他只要跨一大步就能够跨过房子。可是这姑娘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她很满意这个大怪物。她又低声说:

  “这个人画得真漂亮,再画上我吧,画成正在往这边走的样子。”

  汤姆于是画了个水漏或者也可以说是沙漏(都能够作计时器用),又画上一轮满月,手脚像草扎似的,梆硬的,在张开的手指有一把大得吓人的扇子。

  姑娘说:

  “画得太棒了。要是我也能画该有多好啊!”

  “这很简单,”汤姆低声说,“跟我学就可以了。”

  “啊,你真的愿意吗?什么时候能教教我?”

  “中午吧。你要回家吃午饭吗?”

  “如果你教我的话,我就留在这里。”

  “好,那再好不过了。你叫什么名字?”

  “贝基·撒切尔,你呢?噢,我晓得的,托马斯·索亚。”

  “他们揍我时,就这么叫我。但是我表现好的时候就叫我汤姆。你也叫我汤姆吧,好不好?”

  “好的。”

  这时候,汤姆又转过去在写字板上写着什么字,用手挡着,不让那小姑娘看见。这一回她没那么扭捏了。她央求汤姆给她看。汤姆说:

  “啊,没啥好看的。”

  “不,一定有什么的。”

  “真的没啥好看的。再说,你不会喜欢看这个的。”

  “我要看,我真的想看。你让我看看吧!”

  “看了你会说出去的。”

  “不会,我不会的,百分之二百的不会。”

  “不会说给任何人吗?永远不说,一辈子都不说?”

  “是的,我不会跟任何人讲的,现在就让我看看吧。”

  “啊,你真的想看吗!”

  “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一定要看了!”于是她把她的小手儿按在他手上,两个人争执了一会儿,汤姆装出不让她看的样子,拼命捂着,但是手渐渐移开,露出了写字板,上面三个字:“我爱你。”

  “啊,你这个坏蛋!”她用力打了一下他的手,脸上红红的,但是心里头乐滋滋的。

  突然有人提起了汤姆的耳朵,汤姆没有办法挣脱。就这样,在大家尖刻的笑声中他被拎着耳朵,从教室这头拉到那头。老师并没有离开,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汤姆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宝座上。虽然觉得耳朵火辣辣的疼,但心里却觉得十分甜蜜。

  班里安静下来时,汤姆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可是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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