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至四十

  三十七

  哥哥已经是过去的人了,他的前面没有锦绣前程。无论谈什么,他都要先回想一下。健三坐在他对面,感觉自己好像被人从本该走的生活方向上拖回了过去似的。

  “真是凄凉!”

  如果健三做了哥哥的同伴,他就不能对未来有太高的期望,那么他目前一定会觉得自己也很凄凉。他很清楚,按照现在的局势发展下去,将来肯定会很凄惨。

  哥哥告诉健三,他已经按之前的约定拒绝岛田的要求了。至于更详细的情况,例如他是用什么样的手段拒绝的,对方又是怎么回复的,哥哥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

  “反正比田是这么说的,这个总没错吧?”

  健三不知道比田是直接找岛田说的,还是写信告知的。

  “我想比田可能是亲自去的。要不然,跟那种人,光靠写信能解决吗?他好像说过,可惜我记不得了。其实后来我又顺道去了一次,是去看姐姐的。当时比田不在家。姐姐说他很忙,似乎还没办。他那么没有责任心,没有办也是可能的。”

  诚如健三了解的那样,比田的确是个不负责任的人。然而只要有求于他,无论什么事情,他总会答应。他只是喜欢看别人低头求他的样子。当然,如果请求者不顺他的意,那也是不容易请动他的。

  “不过,这回的事,是岛田去找的比田。”

  哥哥暗暗埋怨比田,说他如果没有把这件事谈好,情理上实在说不过去。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哥哥也绝不会去和对方交涉。遇到需要费心劳神的事情,哥哥都会背过脸去。但只要事情在允许的范围内,他又会强忍着,这无异于自寻烦恼。对他这种矛盾的心理,健三既不觉得可气,也不觉得可笑,而是觉得可怜。

  “既然是兄弟,那么在外人看来,或许还有相似之处吧。”想到这里,健三觉得同情哥哥其实也是同情自己。“姐姐好了吗?”他换了个话题,问起姐姐的病情来。

  “哎,这哮喘病也真奇怪,犯病的时候叫人难受成那样,可说好也就好了。”

  “已经能开口说话了吗?”

  “岂止!简直和以前一模一样,说个不停。姐姐还说,她觉得岛田去找阿缝,或许是去商量什么主意的。”

  “是吗?不过像他那种人,很可能说些没常识的话。这样解释也算合理吧?”

  “说得也是……”

  哥哥一直在思考,健三却觉得有些无聊。

  “否则他肯定会说,自己上了年纪,大家都嫌他碍事之类的。”

  健三还是没有出声。

  “不管怎么说,他肯定是觉得寂寞了。不过他那种人,应该不是感情上的寂寞,而是欲望上的寂寞。”

  阿缝按月给她母亲寄生活费的事到底是让哥哥知道了。

  “无论如何,阿藤还能领到金至勋章[1]的养老金,岛田却得不到,所以才郁闷得不得了吧?说来说去,还是他太贪得无厌了。”对欲壑难填而感到寂寞的人,健三怎么也同情不起来。

  [1]金至勋章:授予卓有成功的军人的勋章,附有一定的终身养老金,现已废除。

  三十八

  风平浪静的日子持续了几天,但对健三来说,这不过是沉默的日子。在此期间,他常常不得不回忆过往。他一直很同情哥哥,但在不经意间,自己也变得和哥哥一样,成了过去的人。他试图将自己的人生分成两段,可本该抛弃得一干二净的过去,却反而紧紧地跟着自己。他的眼睛望着前方,但脚却正要往后迈。

  于是,他看到在路的尽头有一座四方的大宅子[1],里面有一个连接到二层的宽梯子。楼房上下两层一个式样,被长廊包围的内院也是四方的。奇怪的是,这么大的宅子竟没有人居住。他幼小的心还不懂那就是寂寞,也缺乏对家的认识和理解。

  他把那些连在一起的房间和那条延伸到远方的长廊,看作装有天花板的街道。他独自在那条无人来往的路上行走,甚至到处乱跑。有时,他爬到二楼,透过狭小的窗格子往下看。几匹挂着铃铛、装着肚兜的马从他眼前走过。正对着的街道上立着一尊青铜大佛,那大佛头戴斗笠、肩扛禅杖,盘坐在莲台上。有时,他也会到昏暗的堂屋里去,再沿着石阶往下走,横穿街道。他经常爬到大佛身上,脚踩大佛的衣褶,用手去抓禅杖的柄,或从背后攀大佛的肩膀,或用自己的头去顶那斗笠。直到再没有什么可玩的了,他才从大佛身上下来。

  健三还记得,在四方住宅和青铜大佛的附近,有一座红门住宅。从狭窄的街道拐进小胡同,大约走四十米,正对着的就是那红门住宅,房后是一片竹林。沿着这条狭窄的街道一直走,左拐,有一个长长的坡道。在健三的记忆里,那条坡道的台阶是用大小不均的石头铺成的,也许是年代太久、石头移动的缘故,台阶坑坑洼洼的。石头缝里长出了青草,在风中摇曳,但人们还是经常从那里走过。好几次,健三穿着草鞋,沿着高高的台阶爬上爬下。

  走完这个坡道,又是一个坡道。从那里可以看到成排的杉树立在低缓的山坡上,一片苍翠。两个坡道之间有一个洼地,左边有一所茅屋。屋子从外往里陷进去,而且有点向右倾斜,朝着道路的部分简陋得像个茶棚,经常放有两三把折叠椅。透过苇帘的缝隙望进去,里面有一个用石头围成的池子,上头搭着藤萝架。立在池子里的两根柱子伸出水面来,支撑着架子的两端。周围有许多杜鹃花。红鲤鱼在池子里游来游去,影子如同幻影一般,使混浊的池底现出红色来。

  健三很想去那个池子里钓鱼。一天,他趁那户人家没有人,弄了根粗糙的大竹竿,系上绳子,钩上鱼饵,扔进池子里。很快,一种能拽动绳子的可怕东西袭来,一股力量传到他手上,不把他拖进池里决不罢休似的。他惊恐地扔掉竹竿。第二天,一条一尺多长的红鲤鱼静静地漂在水面上。当时,他一个人很害怕……

  “那个时候,我是和谁住在一起呢?”

  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大脑一片空白。不过,如果照着分析去追索的话,应该是和岛田夫妻生活在一起。

  [1]大宅子:此处是指漱石的伯母在新宿中街经营的一家妓院,明治维新后关闭。漱石小时曾由养父领着在这里住过。

  三十九

  突然,舞台急剧一变。

  寂静的村庄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紧接着,一座装着格子窗的小住宅模模糊糊地出现在他眼前。宅子没有院门,在小胡同一样的街道上。狭长的街道左拐右弯的。

  他依稀记得自己的房子一直都很昏暗。他无法把阳光和自己的房子联想在一起。他在那里出过天花。他长大后问起此事,知情者说是接种牛痘引起的。他在昏暗的格子窗小屋里滚来滚去,连哭带叫地在身上乱抓。

  倏然间,他又在一座宽敞的建筑物里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那屋子表面上看是分开的,但实际是连在一起的。里面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空房间里,榻榻米和薄褥子全发黄了,寂静得像一座寺院。他曾爬到高处去吃便当。他把用葫芦瓢盛着的油炸豆腐包的寿司扔下去。他抓着栏杆往下看了好几次,都不见有人去拾那东西。带他来的大人,都被对面吸引过去了。对面的大房子,柱子剧烈地晃了晃就倒塌了,然后从被拆毁的房子里走出来一个短胡子的军人,威风凛凛的——健三当时还没有“戏剧”这个概念。

  不知为何,他总把这场戏和逃跑的老鹰联系在一起。当老鹰突然朝对面青翠的竹丛飞去时,坐在他身边的某个人叫喊道:“飞了!飞了!”接着不知道又是谁举起手召唤老鹰回来——健三的记忆到此突然中断了。是先看的戏,还是先看到的老鹰?他记不清了。而且,自己是先住在满是田园和草丛的乡下的,还是先住在狭窄的街道对面的昏暗屋子里的,他也模糊了。换言之,在他当时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任何活动的人影。不过其后不久,岛田夫妇是自己的父母一事,便实实在在地进入了他的意识。

  当时夫妻俩住在一座奇怪的房子里。出门口向右拐,先要走上三级台阶,才能沿着别人家的墙根走出去。然后是一条三尺宽的小巷,穿过小巷就是宽阔热闹的大街。如果从左拐过长廊,再下两三级台阶,便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房间。与大房间相接的土地房间也是长方形的。从土地房间出去,前面有一条大河。河上有几艘挂白帆的船。河岸边有栏杆,里面堆满了柴火。栏杆与栏杆之间的空地上有一条缓坡道,一直伸到水边。常常有方壳的螃蟹从石墙缝里伸出大钳子。

  岛田的家就在那被分成了三段的狭长的宅地正中间。这房子原来是一个富商的,那个面向大河的长方形大房间似乎是当商店用的。

  房主是谁?为什么要把这里让出来?这些都是健三了解范围以外的秘密。

  有段时间,一个西洋人借了那个大房子教过英语。那个年代,大家都把西洋人当怪人。岛田的妻子阿常总觉得好像同怪物住在一起,心里很厌恶。起初他还有一个怪癖,就是会穿着拖鞋,慢吞吞地踱到岛田住的屋子前的走廊上。阿常或许是觉得晦气吧,脸色苍白地躺着。那人站在屋檐下往里探了探,说来看望一下。他打招呼的时候,说的是日语还是英语?抑或他只是打了个手势?健三完全记不得了。

  四十

  不知何时,西洋人搬走了。

  当小健三突然想起他来时,那个大房子已经变成管理所了。所谓的管理所,类似于现在的区政府,大家把矮桌子列成一排,在那里工作。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广泛地使用桌椅,所以,虽然大家都长时间盘腿跪在榻榻米上,却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不管是被传呼的人,还是主动前来的人,都恭恭敬敬地把木屐脱在土地房间,然后候在各自的桌前。

  岛田是那个管理所的头儿。他的位子在离入口处最远的地方。从那里拐过直角到能看见河的格子窗边,有多少人,有几张桌子,健三确实不记得听人提过。

  岛田的住处和管理所,本来就是由同一个长房间分隔出来的,所以他上下班能图得不少方便。他晴天不用踩泥土,雨天也省得打伞,每天沿着走廊上班去,沿着走廊回家来。这使小健三变得胆大了些,他经常跑到办公的屋子里去。大家逗他玩,他心情好的时候,或摆弄秘书的砚台里的朱墨,或挥舞着小刀的刀鞘,尽做一些让大人头疼的恶作剧。岛田总是借着自己的权势,认可这个“小暴君”的态度。

  岛田很吝啬,而他的妻子阿常比他更吝啬。

  “‘拿着指甲当蜡烛’,说的就是那种人!”

  岛田回家后,这样的评价偶尔会飘到他耳朵里。他却正满不在乎,看着坐在火盆边的阿常给女仆盛味增汤。

  “女仆真可怜!”健三自己家里的人也苦笑。

  阿常总是给放饭菜的橱子上锁。健三的生父来访时,她肯定给他吃从别家要来的荞麦面,而且她自己和健三也跟着吃。即使在正餐时间,她也绝不会像平常那样端出像模像样的饭菜。当时的健三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等回到自己家以后,除三顿正餐,居然还有三次点心,这令他感到不可思议。

  但在花钱方面,岛田夫妇对健三却很是大方。健三外出时,总是穿着料子好的外褂。为了给健三买绸缎衣服,他们还特意带健三到越后店去。在越后店选花色时,已经逼近天黑了。店里的众学徒把大门的挡雨板拉上时,小健三被吓了一跳,“哇”地一声哭起来。他想要的玩具都任他摆弄,其中还有放映幻灯片的工具。他用纸粘成屏幕,在上头放映影子戏,让戴着古代礼帽的人或摇铃或抬腿,玩得不亦乐乎。他买了一个新陀螺,为了使其更耐用,浸泡在河边的泥沟里。泥沟里的水会从栏杆缝里流到河里去,他担心陀螺会被带走,每天从管理所钻进去,反复拿起来看。每次到河边去,他都用棍子去捅螃蟹钻的石墙缝,等螃蟹一爬出来,他就按住它的壳,抓几只活的,装进袖兜里……

  总之,岛田夫妇很吝啬,但健三是从别人那里领来的唯一的儿子,所以反而得到了格外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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