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至四十八

  四十五

  健三和妻子都能感觉出阿常写那封信的用意。虽然她与健三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健三也应该每个月诚心给她点儿钱,毕竟她曾那么细心地照料过小健三,如今怎么能不理不睬呢?——字里行间都透着这个意思。

  当时,健三把这封信送到了东京的哥哥手里,拜托哥哥提醒对方,老是把这种信寄到单位会引起麻烦的,希望她能注意。哥哥很快就有了回复,他叫健三放心,说已经转告对方,既然阿常已与养父断绝关系,另行改嫁,那她就是外人了,何况健三已经离开养父家了,如今还直接书信来往,实在叫人为难。此后,阿常没有再写信来。健三放心了,但心里总觉得有点儿难过。他无法忘记阿常曾经对自己的照顾,但他还是跟过去一样讨厌她,而他对阿常的态度跟对岛田的态度差不多,可以说他对阿常的厌恶甚于对岛田的厌恶。

  “一个岛田已经够受了,这种时候,要是那个女人也来了,那就更难办了!”健三心想。

  对丈夫的过去知之不多的妻子心中另有他事。她的体谅之心如今全都投在了娘家。她父亲原本是颇有地位的人,长久的无职生活使他的经济陷入了困境。

  常有青年人来找健三探讨。健三与他们相对而坐,常把对方明朗的性格和自己的心境进行比较。于是,他清楚地看到,眼前这些青年,都望着前方,一步步轻松愉快地前进着。

  一天,他对其中一个青年说:“你们真幸福!毕了业就只需考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要做什么样的事。”

  青年苦笑了一下,然后答道:“那是你们那个时代的事吧?如今的年轻人可没那么悠闲。做什么人、干什么事,这个自然也会考虑,不过我们更清楚,这个世道不会像我们希望的那样。”

  确实,与健三毕业那会儿相比,日子艰难了十倍,但这都只是衣食住行等物质上的问题。因此,青年的回答与健三的看法多少存在一些分歧。

  “嗯,你们不用像我这样为往事而烦恼,所以应该说很幸福。”

  青年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不过完全没看出您在为往事烦恼。看来我的日子还在后头。”

  这回轮到健三苦笑了。他向那青年讲述了一位学者倡导的有关记忆的新学说——人从悬崖上掉下去的瞬间,会把自己过去的一切回忆起来,并在头脑里描绘出来。关于这一现象,这位学者是这么解释的:“人平素只为自己的前途而生存。可是,由于某一瞬间发生的危险,其前途突然被堵塞了,这时,他就会立即转过身回顾自己的过去。如此,过去的一切经历都会瞬间回到自己的意识里。”

  青年饶有兴趣地听着健三的讲解。他根本不了解情况,没法把这种论述应用到健三的身上。健三也不会把自己放在瞬间回忆起所有往事的危险境地中来思考当下的自己,他还没有笨到这个地步。

  四十六

  岛田是第一个把健三卷进不愉快的往事中的人,过了五六日,他又出现在了健三家的客厅里。当时,健三只觉得映入眼帘的这个老人,既像过世的幽灵,又像现世的活人,同时也是自己暗淡的未来的影子。

  “这影子黏在身上转来转去的,究竟想做什么?”

  健三心里荡起了涟漪,与其说他是被好奇心所驱使,不如说他是不安。

  “最近去看比田了。”

  岛田说话用词和上次一样慎重,但说起为何要去拜访比田,他又摆出一副“没什么”的神情敷衍过去。听他的口气,像是因为好久不见,正好那边有事,才顺便去问候的。

  “那里与过去不同了,变化很大呢!”

  健三开始怀疑坐在面前这个人的诚意。他是否真的拜托过比田来劝自己别断了父子关系?比田又是否按照之前商量的那样,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健三连明摆着的事实都不怀疑,这是不可能的。

  “先前那里有个瀑布,一到夏天,大家就常往那里去。”

  岛田没把对方的反应放在心上,顾自往下聊着。当然,健三觉得没有必要主动去谈论那些烦心事,只是不得已顺着老人的话敷衍几句。渐渐地,岛田的言辞在不知不觉中变样了,到后来,他居然豪不客气地直呼健三的姐姐的名字。

  “阿夏岁数也大了。我们的确很久很久没见面了。她以前脾气倔,老跟我吵闹,何苦呢!大家原本就像兄弟姐妹一样,再怎么吵,总归是要和好的。再说,每次一有困难,她就哭哭啼啼来找我帮忙,我觉得她怪可怜的,多少也都给她一点儿。”

  岛田很是傲慢无礼,如果背后被姐姐听到这些话,她一定很生气。而且岛田不怀好意,他只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把事实歪曲之后企图再强加于别人。

  健三的话越来越少,最后,他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岛田。

  岛田特别喜欢女人,而且在街上看东西时,他总是张着嘴,有点儿像傻子。不过,谁见了他都绝不会觉得他是个善良的傻子。他那凹陷的眼睛深处,有种难以名状的东西;眉毛也很阴险;长在那狭窄而突出的前额上的头发,从年轻时起就没有左右分过,像旧时代的武士一样朝后头抹。

  岛田忽然看了健三一眼,以此忖度对方的心事。他刚才说话还和以前一样傲慢无礼,不知何时又变得慎重了。他非常希望能和健三像过去那样相处,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尝试。他开始在屋里到处扫看,可惜屋里既无匾额,也无挂轴,很叫人扫兴。

  “你喜欢李鸿章的书法吗?”他突然问道。

  健三没有说喜欢,也没有说不喜欢。

  “如果喜欢就送给你。如果那种东西能折成价钱的话,可是相当值钱呢!”

  岛田曾把别人冒充藤田东湖[1]的笔迹写在半张宣纸上的“白发苍颜万死余”当作古董,挂在厨房的灶台上方;现在又说要把李鸿章的书法送给健三,健三怀疑他不知又在什么地方找谁写的。他根本不想要岛田的东西,所以未加理睬。

  岛田只好回家去了。

  [1]藤田东湖(1806~1855年),江户幕府末期的学者,勤皇派。

  四十七

  “到底来干吗呢,那人?”

  妻子强烈地感觉到,那人定不会毫无目的地白跑一趟,碰巧健三多少也受到了同一感觉的支配。

  “真搞不懂!鱼和野兽[1]到底是不一样的!”

  “什么?”

  “我说那种人和我们不一样。”健三道。

  妻子突然联想到娘家人和丈夫的关系。两者之间存在着一道天然的鸿沟,把彼此隔离开来。丈夫固执己见,他是绝不会越过这道鸿沟的。他始终带着一股情绪,认为这道沟理应由制造的那一方填平。而妻子的娘家人则相反,他们觉得是健三的任性挖出了这道鸿沟,所以由健三填平才是正理。妻子自然站在娘家人这边。她觉得丈夫与娘家人不和睦,自己在这当中要负主要责任。她闭上嘴,不想再说。

  健三把心思集中在岛田的事上,没有思考妻子的想法:“难道你不那么认为吗?”

  “如果你是说那人和你,确实有着鱼和野兽的区别。”

  “我当然没有拿其他人来比较。”

  话题又回到了岛田身上。

  “关于李鸿章的挂轴,他说什么了?”妻子笑问道。

  “他问我要不要。”

  “还是算了吧,万一要了,说不定以后他又会提出什么要求来呢!说是送给你,估计也只是说说罢了。他肯定是希望你掏钱买。”

  对夫妻俩来说,比起李鸿章的挂轴,还有很多别的东西更需要买。女儿们一天天长大了,不给她们买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法出门。妻子觉得丈夫肯定不会对这种事上心。最近她在西服店定做了一件雨衣,每个月要付给店里两元五角,她从健三的工资中拿出这些钱,健三也不管。

  “恢复户口的事,他好像没有提到吧?”

  “嗯,什么也没有说。我现在就像进了迷魂阵似的。”

  岛田最初提出这个奇怪的要求是为了试探健三吗?还是他诚意委托比田却遭到断然拒绝,知道行不通,所以今天才没有提呢?

  健三完全蒙了:“到底是哪一种情况呢?”

  “搞不懂的,那种人的想法!”

  实际上,岛田什么事都不会办。三天后,他又来敲健三家的门。当时,健三在书房里,灯亮着,他坐在桌前思考问题。刚刚有一点儿思路,他正努力顺着思路理问题,思路却突然被打断了,他露出满脸的不高兴。他回过头,看见女仆呵着双手,在房门口等他回话。

  “怎么这么喜欢给人添麻烦!”

  他暗自叨咕,却没有勇气断然拒绝与那个人见面。他愣愣地望着女仆,一时没有说话。

  四十八

  客厅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洋油灯,毕竟那年头,不是每户人家都能用上电灯的。洋油灯是把油壶嵌在细长的竹制灯台上做成的,像极了倒立在榻榻米上的鼓膛。

  健三走进客厅时,岛田正把灯拉到自己身边,边用手拨弄灯芯,边观察火苗的大小。他看到健三,也没打招呼,只说了句:“油烟积得也太多了吧?”

  确实,玻璃灯罩都被熏黑了。煤油灯有个缺点,如果灯芯剪得不齐,又拧得过高,就会出现这种现象。

  “要不换一个吧?”

  同样的灯,家里有三盏。健三叫女仆把餐厅里的那盏洋油灯的灯罩先拿过来换上。但岛田却无动于衷,紧紧盯着早已被油烟熏模糊的灯罩。

  “这可怎么办好呢?”他自言自语道,伸着脖子仔细看。那擦不透明的圆顶盖上印有花草图案。

  在健三的印象中,岛田对这种事特别留意,甚至可以说他在这方便有洁癖,大概是为了弥补思想上和金钱上的不洁净吧。他对客厅里和房檐下的灰尘也很在意,经常撩起衣襟又擦又扫,然后光着脚走到院子里,连不必要的地方也要扫一扫,或泼泼水。如果有东西坏了,他一定亲自动手修理,不管花多少时间、付出多大劳力,他都不在乎。这不仅因为他本性如此,还因为在他眼里,时间和劳力远不及攥在手中的一分钱宝贵。

  “这种事自己能做,花钱请人太吃亏了!”

  “吃亏”对他来说,真是比什么都可怕。但是,吃了多少看不见的亏,他自己却不知道。

  “当家的太老实。”

  阿藤曾在健三面前这么评价过自己的丈夫。小健三虽不谙世事,但也知道那不是真话,只是当着阿藤的面,他只好善意地理解为那是阿藤替丈夫的品质做掩护。当时,他什么也没说,现在看来,阿藤的评价似乎有些实在的依据。

  “明明吃了大亏却还不在意,不就是太老实吗?”

  老人只考虑金钱上的欲望,尽管因为想法过于简单而未能如愿,但还是在拼命地动脑筋,这在健三看来十分可怜。老人把那双深陷的眼睛靠近玻璃灯罩,似乎在琢磨什么,使劲儿盯着那盏昏暗的灯。那样子使健三感到同情。

  “就这么老了!”

  这句话似乎在暗示岛田一生受尽熬煎,健三在体会这句话的同时,联想到自己又将怎样衰老下去。他本不信神,然而此刻他的心里确实出现了神,而且他强烈地感受到,也许在神看来,自己的人生与这位贪得无厌的老人没什么区别。

  就在那时,岛田把灯芯拧得太高了,细长的灯罩里全是红色的亮光。他吃了一惊,赶紧把灯芯往回拧,但又拧过头了,使原本就只有一点光的屋子更昏暗了。

  “弄不好吧?”

  健三拍了拍手,让女仆拿了另一盏油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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