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至六十

  五十七

  健三的心很乱,像被揉成一团的纸屑。那股火气如果不找机会发泄出来,他就会因憋得难受而静不下心来。有时,他会毫无缘由地将摆在走廊上的盆栽踢飞出去。

  那盆栽是孩子们央求母亲买的。褪成红褐色的素陶瓷发出清脆的破裂声,也会使他多少产生些满足感。可是,当他看到遭到无情摧残的花和茎的惨状,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又立马向他袭来。作为孩子们的父亲,他却残酷地亲手毁掉了年幼的孩子们喜爱的美好物品。这种自觉,使他更加难过。但他没有勇气在孩子面前坦白自己的过错。

  “不是我的责任!是谁把我逼得做出这种疯子的行为的!都是那家伙!”

  他在内心深处经常替自己辩解。他的情绪波动很大。平心静气的谈话对沉淀他的情绪很有帮助,可是他躲着人,使得这种谈话没能实现。他一个人待着,感觉自己被无法发散出去的怪异热源团团围住。

  保险公司的推销员上门来,他看到那些令人讨厌的名片,当场就把传递名片的女仆大声斥责了一顿,虽然女仆并没有过错。斥责声清楚地传到了站在门口的推销员耳朵里。

  事后,他为自己的态度感到惭愧,气自己没能对一般人做到真诚相待。但同时,他又跟踢掉孩子的盆栽时一样,在心里大声念起同样的理由来:“不是我不好,我并不坏!这点,即使那个人不理解,我自己知道!”

  对于信心不足的他而言,“老天爷知道”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甚至没想过,如果真能说出那话,该是多么幸福。他的道德观念像不得不做的应酬,总是从自身开始,又在自身结束。

  他经常考虑钱的问题,有时甚至怀疑,自己为什么到现在这状态,还是不以物质财富为目标?

  “就算像我这样的,如果一门心思朝那方面努力的话……”他曾有过这种自负的想法。

  他觉得自己寒碜的生活现状就是个笑话。他可怜那些比自己更穷更拮据的亲戚,甚至看到岛田为了满足基本的欲望从早忙到晚,也觉得可怜。

  “大家都想要钱,而且除了钱,别的什么都不想要。”

  这么一想,健三不知道自己以往都干了些什么。他本就不是个会赚钱的男人,就算能赚到钱,他也觉得花那么多时间太可惜。刚毕业那会儿,他辞掉了其他的工作,满足于从一所学校里拿每月四十元的工资。那四十元被父亲拿去一半,他用剩下的二十元在古庙里租了一个房间,每天吃山芋和油豆腐。但在那期间,他并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来。

  当时的他和如今的他在很多方面已经大不相同。不过,经济上的不宽裕和最终没干出点儿什么,这两点倒是没变。

  是做有钱人,还是做伟人?

  他企图两者选一,将态度不明确的自己整理一下。不过,从现在起要成为有钱人对迂阔的他而言已经晚了。做伟人吧,又有太多烦恼妨碍着他。当然,如果认真分析一下这些烦恼,主要还是因为没钱。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常感到焦躁不安。

  想成为不为金钱支配的真正的伟人,还需要很长时间。

  五十八

  从国外回来时,健三就已经意识到金钱的必要性了。他将在阔别已久的出生地东京组建新家,而当时他身无分文。

  他离开日本时,将妻儿托付给了岳父。岳父把自己宅子里的一栋小屋腾出来给他们住。那是妻子的祖父母生前居住的,小了点儿,但也不寒碜。隔扇上还保留着南湖[1]的画和鹏斋[2]的字,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起故人的情趣来。

  岳父曾经做过官,虽不是过得特别阔气,不过健三出国前托付给自己的女儿及其孩子,倒也没有受苦。而且政府还按月给岳父的家属发放津贴,健三也就安心出国去了。

  健三出国期间,日本内阁发生了变化。岳父从安逸的闲职转任到了某一忙碌的职位上。不幸的是,新内阁不久就倒台了。岳父也被卷入了旋涡下台了。

  身在远方的健三听到这一剧变后,用深情的目光遥望故乡的天空。不过他认为没有必要担心岳父的经济状况,自然也就没有为此烦恼过。粗心大意的他回国后,也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他以为妻子每月拿的那二十元就足够两个孩子和女仆的开支了。

  “毕竟不用交房租。”

  他漫不经心地想,但看到实际情况,他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在他出国期间,妻子已经把日常换洗的衣服全都穿破了,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健三留下的朴素的男装改成了自己的衣服。被子掉出了棉絮,其他寝具也都裂了缝。然而,岳父也只能干看着,无法给予金钱上的援助。岳父丢掉职位后做了投机买卖,结果把为数不多的存款都赔了进去。

  健三回日本时穿着高领服,几乎没法转动脖子。他默默地看着生活悲惨的妻子。洋气十足的他被眼前这充满讽刺意味的境况打倒了,他甚至连苦笑的勇气都没有。不久,他的行李到了,全是书。他连一只戒指都没有给妻子买过。屋子十分狭窄,箱子都打不开。他开始寻找新住处,同时设法筹钱。

  当时健三唯一的办法就是辞去工作,那样就能理所当然地领到一笔辞职金,因为根据规定,只要工作满一年,辞职时就可以领半个月的薪水。虽不是什么大金额,但他至少可以用那点钱添置一些日常生活所需的家具。

  健三揣着那点儿钱,和一位老朋友去各处的旧货店转了一圈。那位朋友有讨价还价的癖好,不管东西好坏,因此光走路就花了不少时间。茶盘、烟灰缸、火盆、大碗,看得上眼的东西很多,可是买得起的很少。因此,那位朋友下命令似的对店主说:“就这个价!”如果店主不同意,他拔腿就走,把健三一个人留在店里。健三也只好追了上去,偶尔走得慢了点,朋友就会在远处大声叫健三。朋友很热情,性格又烈,让人分不清他是要买东西还是卖东西。

  [1]春木南湖(1759~1838年):又号吞墨翁,名画家。

  [2]龟田鹏斋(1752~1826):善书法。

  五十九

  除了日用品以外,健三还得定做书柜、书桌。他站在定做西式木家具的店铺前,和不停地拨动算盘的店主交涉。

  新做的书柜没有玻璃和后板,会积灰尘,但健三没有富余的钱。木料不够老,厚重的原版洋书往上一放,横板就弯曲得厉害。对健三来说,做这么粗糙的家具,也要花不少时间。

  特意辞职得来的钱不知不觉就用光了。粗枝大叶的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环视了一下毫无情趣的新居。他在国外时,因急需做衣服,便向同住的人借钱,而现在,他不知怎样将钱还给人家。偏偏就在那时,人家来信讨债,说如果情况允许,希望健三能把钱还了。健三坐在新做的高脚桌前,沉默地看着那封信。

  虽然住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但健三对那个曾在遥远的国度一同生活过的人的记忆,带着淡淡的新鲜。两人是校友,且同一时间毕业。不过,那人是作为高级官员,奉命前去调查某一重要事件的。他的财力与健三的助学金相比,不能同日而语。

  那人除了卧室,还租了会客厅。晚上,他穿着漂亮的刺绣缎子睡衣,暖和地坐在炉前阅读书报。健三挤在自己那狭小的北屋里,暗暗羡慕。

  健三还有一段克扣午餐的悲惨经历。有时,他在回家途中顺便买一个三明治,边吃边在开阔的公园里漫无目的地踱步。他一手撑着雨伞,遮挡住斜飘过来的雨,一手拿着三明治,嘴巴塞得满满的,一副难过的样子。他几次想在长凳上坐下来,可看到被雨淋湿的长凳又犹豫了。有时,他从街上买了饼干,打开盒盖,“咯嘣咯嘣”地把又硬又脆的饼干咬碎,也不喝水,就着口水硬往下咽。有时,他还会到不体面的简易食堂去,和车夫、工人一起,随便吃上一顿。那里不像一般的食堂,一眼能看到整个屋子。那里的椅子,靠背像屏风似的直立着,只能看见与自己并排坐的人。那里全是一张张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进澡堂的脸。

  健三过着寒碜的生活。同住的人大概是觉得健三可怜,所以常邀他去吃午餐、上澡堂、喝茶。健三跟他借钱,是两人相处得很亲密之后的事。当时,那人像扔废纸似的,随手把两张五英镑的银行券递到健三手里,也没说什么时候要还。健三想回到日本后总会有办法的。

  回国后,健三一直惦记着这事。不过,在收到讨债信之前,他没想到这么急。

  健三束手无策,只好去找一位老朋友。这位朋友并不是大财主,但健三心里清楚,以他的地位比自己肯定容易些。果然,朋友答应了健三,把所需的钱如数放到了健三面前。健三立刻把钱还给了在外国对自己有恩的人,并与朋友约好,按每月十元分期偿还。

  六十

  就这样,渐渐在东京安定下来的健三,注意到自己的物质生活上的寒碜。但他觉得,在金钱以外的其他方面,自己是一个优胜者。这种自觉使他觉得很幸福。然而,这种自觉被金钱问题所干扰,他终于开始反省。他想起了平日里外出时穿的印有家徽的黑棉布和服,开始觉得那是自己无能的证明。

  “我都这光景了,还有人死乞白赖地来要钱,真过分!”

  健三觉得岛田就是那些品质恶劣者的代表。虽然明摆的事实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自己的社会地位都要比岛田优越,但这没能给他的虚荣心带来任何影响。岛田以前直呼健三的名字,现在却用礼貌的寒暄语,但健三觉得没什么可自豪的,因为岛田不过是把自己当作财源。健三认为自己是穷人,从这个立场来说,岛田确实让人气愤。

  慎重起见,健三问了问姐姐的看法。

  “究竟困难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啊,那个人?”

  “是啊。他三番五次开口讨钱,或许真的很困难。可是阿健,往外给钱,那是个无底洞啊,你再能挣也填不满呀。”

  “我看起来很会挣钱吗?”

  “和我家那口子比起来,难道你不是想挣多少就挣多少的人吗?”

  姐姐以自家的生活状况为标准。她还是那么健谈。说到比田,她说他从来没有把每个月的薪水完完全全拿回来过;薪水不多,交际要交的费用却很多;比田经常值夜班,光便当钱就不少;每个月的亏空,勉强能用年中和年底的奖金应付过去。——姐姐把这些事都详细地告诉了健三。

  “就说奖金吧,也不是全交到我手里的。这些日子,我们俩都像退休的老人似的,每个月将伙食费交给阿彦,让他供我们饭食,过得比以前要轻松些了。”

  姐姐夫妻俩和养子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经济上却是分开的,各做各的饭食。来了客人也是各掏各的腰包。健三以一种无法想象的目光,看着这被极端个人主义笼罩的一家子。但是,这在既不懂“主义”又没有主见的姐姐看来,却是再自然不过的。

  “你不用这样,真是太好了。何况,我们阿健有本事,只要工作,想挣多少就挣多少。”

  如果健三一直默默地听她说下去,恐怕连岛田等人去了哪里都要忘记了。

  姐姐最后补充道:“这样吧,要是觉得烦,就告诉他,等过些日子手头方便了再给,把他打发了!如果他还是纠缠不清,那就假装不在家,反正他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健三觉得,这确实是姐姐才会说的话。他从姐姐的话中找不出要点,便又问了比田同样的问题,比田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没事的”。

  “不管怎么说,他还有过去的地皮和自建的房子,按理说不至于那么困难。何况,阿缝会准时给阿藤寄钱。估计他也就随便说些不靠谱的话,用不着理会。”

  比田说的果然还是那套敷衍的、轻飘飘的陈词滥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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