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至六十九

  六十五

  妻子不了解阿常,所以反而笑丈夫执拗:“既然你喜欢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妻子觉得健三在某些方面的确如此,特别是在处理与她娘家人的关系上,丈夫这种怪脾气表现得特别明显。

  “不是我执拗,而是那个女人执拗。你是没和她打过交道,说出这种话来,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对不对。”

  “可是,既然你想象中的女人以完全不同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你也应该改变过去的看法吧!”

  “如果她真的是变成了另一个人,我随时都可以改变看法。但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外表不同罢了,内心还是老样子!”

  “你怎么知道?又没有新的证据!”

  “你不知道,但我是一清二楚!”

  “太武断啦,你!”

  “只要是对的,武断点儿有什么关系!”

  “但如果说得不对就会招来麻烦,不是吗?那老太婆跟我又没关系,我可以袖手旁观。”

  健三没懂妻子的意思,但妻子没有再往下说。妻子在心里替自己的父母兄弟辩护,不想与丈夫明着争下去。她不是那种富有理性的人。

  “好烦!”

  只要一探讨稍微复杂的问题,她肯定会说这句话。如果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出现了麻烦,她会一直强忍着。当然,强忍对她来说并不好受,健三觉得那样只会使她更郁闷。

  “执拗!”

  “执拗!”

  两人用同样的话相互指责,从而读懂了各自心里的疙瘩,且不得不承认这种指责是有道理的。

  固执的健三一直不肯去岳父家。妻子呢,既不问为什么,也不催他,一声不吭,只在心里重复着那句“好烦”,但并没有改变态度。

  “受够了!”

  “我也受够了!”

  同样的话不时在两人心里反复出现。不过,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橡皮筋一样,有时会表现出弹性来。当关系紧张到快使皮筋绷断时,又会慢慢地自然恢复。

  良好的状态稍微持续几天,妻子就会吐出暖暖的话来:“这是谁的孩子啊?”

  妻子拉着健三,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问。那时,妻子的肚子还没有现在这么大,但她已经能感觉到肚子里有生命的脉搏在跳动,她想让有感情丰富的丈夫的手指也感触到这种轻微的跳动。

  “吵架肯定是双方都有不对。”

  她也会说出这种话。

  顽固的健三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于是就一笑了之。

  “分住两地,再亲也淡如水;同住一处,仇敌也能亲如家人。——这就是世道。”

  健三像是悟出了什么高深的哲理,继续琢磨。

  六十六

  除了阿常和岛田的消息,健三也偶尔听到些哥哥和姐姐的消息。

  每年一到寒冷时节,哥哥的身体就出毛病。入秋后他就感冒了,没去局里,休息了一个星期后拖着重病去上班,结果连续几天高烧不退,大吃苦头。

  “非要逼自己!”健三对妻子说。

  要么逼自己保住饭碗,要么为养病而提前退休——哥哥只能二选一。

  “好像是肋膜炎。”健三又说。

  哥哥显得很不安。他怕死,他比谁都怕死。这使他以比任何人更快的惊人速度消瘦下来。

  健三看向妻子。

  “他就不能放宽心再休息休息吗?至少也等烧退下去呀!”

  “他想是想,但毕竟行不通啊。”

  健三有时会想,哥哥死后,自己也只能在生活方面照顾一下他的遗属。他知道有些不近人情,但事实只允许他这么做。同时,他对自己无法从这种想法中摆脱出来而感到不快。他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不会死吧?”

  “怎么会……”

  妻子没有理会。她忙于对付自己的大肚子。接生婆与娘家有些关系,有时会从大老远坐车前来。健三不知道她为何而来,又做了什么。

  “是给你揉肚子吗?”

  “嗯,是的。”妻子只是含糊地回答。

  过了些日子,哥哥的烧突然退了。

  “说是求菩萨保佑的。”妻子很迷信,喜欢拜佛、祈祷、信神等。

  “是你出的主意吧?”

  “才不是。是一种很高深的祈祷方式,我都不懂,据说是要把剃刀放在他头上。”

  健三并不认为靠剃刀就能治好越来越严重的高烧。

  “心情不好才会发烧,心里痛快了,烧也就退了。就算不用剃刀,用勺子、锅盖,效果也都一样。”

  “可是,吃了多少药都不见好转呀!有人就劝他试试,他就想试试吧,反正香烛花不了几个钱。”

  健三暗暗觉得哥哥太糊涂,但也同情他烧还没退却买不起药。健三想,剃刀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只要能退烧,就是幸运的。

  哥哥刚好,姐姐的哮喘病又开始了。

  “又来了。”健三下意识地说道,忽然想起了比田完全不在意老伴的样子。

  “不过,好像这回病得比以往厉害,兴许会挺不过去。你哥哥让我转告你去看看。”妻子艰难地把屁股坐到榻榻米上,“站一会儿就觉得肚子不舒服,伸手想拿柜子上的东西都拿不到。”

  健三露出吃惊的表情。他原本以为孕妇越是临近生产,就越应该运动,没想过下腹或者腰部会有多吃力。他失去了强迫妻子运动的勇气和信心。

  “我实在是没法去看姐姐。”妻子说。

  “你当然可以不用去,我去就行!”

  六十七

  那阵子,健三一到家就感到疲惫。这种疲惫不只是因为工作,所以他更是懒得出门了。他经常白天睡觉,有时他靠着桌子,把书摊在眼前,睡意却再三袭来。每当从打盹儿的梦中猛然惊醒,他更觉得必须把这失去的时间夺回来。他离不开桌子,就像被捆绑住似的,静静地待在书房里。他的良心在命令他:无论怎么学不进去,无论进度多慢,都得老老实实地待着!

  四五天的时间就这样白白流过了。当健三终于来到津守坡时,曾一度说可能会撑不过去的姐姐,病情已经开始好转。

  “哦,好了就好!”他简单地问候,可心里却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哎,总算运道还好。其实像我这样活着,也只是给你们添麻烦。不中用了,有时候还不如死的好。偏偏阳寿没到头,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姐姐似乎在期待健三问明这话的意思,可健三一声不响,只顾抽烟。这些微妙的地方表现了姐弟俩性格的不同。

  “只要比田还在,再怎么体虚多病,再怎么不中用,我也得活着。不然,他该怎么办呢?”

  亲戚们都说姐姐对丈夫尽心尽力。比田对妻子的苦心全然不在意,但姐姐对丈夫的真心确实到了中毒的地步。

  “我天生就是吃苦的命,正好跟我家那口子相反。”

  对丈夫尽心尽力的确是姐姐的天性。姐姐说起比田偶尔的蛮横任性时总是很激动,她这种莫名其妙的强调般的尽心尽力也使丈夫反感。姐姐不会做针线活。以前不管叫她练书法还是学技艺,她都没能掌握。自从嫁人,她也从未给丈夫缝制过一件衣服。然而,她比别人更要强。小时候,母亲为了惩罚姐姐的固执,把她关在仓库里,她叫嚷着:“我要小便!放我出去!要是不放我,我就尿在仓库里了!”

  姐姐隔着纱门与母亲顶嘴的声音,至今还在健三的耳边回响。健三觉得自己跟姐姐虽然性格上大相径庭,却又有某些地方是相似的。然而事实上,两人并非从一个娘胎里出来。

  “姐姐是表现得很露骨,如果自己剥去受过教育的外衣,和她也就没什么不同了。”他不得不在姐姐面前暗自反省。

  他曾经过分相信教育的力量,而现在,他清楚地认识到,教育的力量也无法管教的自己的另一面。基于这种认识,他开始平等看人。因此,对于曾经被自己瞧不起的姐姐,他或多或少有些内疚,而姐姐对此却完全没有觉察。

  “阿住怎么样?快生了吧?”

  “嗯,挺着个大肚子,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

  “生孩子是很辛苦的,这个我有体会。”

  姐姐曾被认为没有生育能力,结婚好几年才生了个男孩。因为姐姐年纪比较大了,又是头胎,她自己和身边的人都很担心。不过并不像大家担心的那样,她没有经历多大的风险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可惜那孩子不久就夭折了。

  “要当心呀,千万别草率!要是我那孩子还活着,我也有个依靠啊!”

  六十八

  姐姐说这话,既是想念死去的亲生儿子,也有对现在这个养子的不满。

  “阿彦要是再能干点儿就好了!”

  她有时在身边的人面前流露出这种想法。虽然阿彦不像她期待的那么能干,却也是个稳妥可靠的老实人。健三只听人说他一大早就要喝酒,两人交往不深,不知道还有什么缺点。

  “要是能给家里多挣点儿钱就好了!”

  显然,阿彦的收入无法使养父母过得很宽裕。不过,如果比田和姐姐想想当初抚养他的情形,如今也就没有道理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他们甚至没有送阿彦去上学。虽然阿彦挣钱有限,但对作为养父母的他们而言,能拿到这份工资已经是幸运的了。对姐姐心中的不平,健三不便明确地提示什么,而对那个死去的孩子,他也没有同情。他没见过那孩子,也不知他死去时的情景,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忘了。

  “那孩子叫什么?”

  “作太郎,那里还有灵牌。”姐姐指着客厅墙壁上的小神龛说道。

  那个昏暗而脏乱的神龛里摆着五六个灵牌。

  “是那块小的吧?”

  “是啊,还是婴儿,特地做了块小的。”

  健三依然坐着,没想过要站起来去看灵牌上的名字,只是远远望着那个写着金字的黑漆小牌子。他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有联想起第二个女儿拉肚子拉得差点被夺去生命时,自己那种担心而痛苦的心情。

  “姐姐这个样子,说不定什么时候也就那样去了吧,阿健……”她的目光离开了神龛,看向健三。

  健三故意避开了她的视线。姐姐虽然嘴里说着令人担心的话,但心里并没想过死。这种牢骚话和别的老人说的话多少有些不同。对她而言,只要像慢性病一样一直拖着,生命也就能一直延续下去。好在她有洁癖,不管怎么难受,也不管别人怎么劝,她从不在屋里解手。她就算爬也要爬到厕所去。她还有一个从小养成的习惯,那就是早晨一定要光着膀子洗漱,无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

  “那种叫人担心的话就别说了,好好养着就行。”

  “一直养着呢,用你给的零用钱买牛奶,从没断过。”

  姐姐说得好像喝牛奶就是养生的全部,和乡下人吃米饭一样。健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一天天变差,他在劝姐姐的同时,也隐约知道这绝不是“事不关己”。

  “最近我身体也不太好,说不定比姐姐还要早立灵牌呢!”

  在姐姐听来,健三就像在说一个毫无根据的笑话。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便故意笑笑。他明知自己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却束手无策,比起姐姐来更可怜。

  “我这是暗暗慢性自杀,没有谁会同情我。”

  他心里这么想,脸上却挂着笑,看着姐姐那凹陷的眼睛、消瘦的脸和干瘪瘦长的手。

  六十九

  姐姐注意细节,对微小的事总抱着好奇心。她过分老实,但有一个怪毛病,那就是爱拐着弯胡思乱想。

  健三刚回国那会儿,她就絮叨了一番寒酸的生活现状,借此博取健三的同情,最后借健三哥哥的口,提出每个月能给她点儿碎钱的要求。健三根据自己的身份确定了一个金额,请哥哥告诉她,并且钱也是由哥哥转交的。姐姐来信说,虽然哥哥说了健三每月会给她多少,但还是希望健三能把确切的金额告诉她,且不要让哥哥知道。姐姐显然对充当转交者角色的哥哥不信任。

  健三先是觉得姐姐可怜,继而觉得荒谬,而且很生气。他想把姐姐痛骂一顿,要她“闭嘴”!他的回信只用了一张便笺纸,但已经充分表达了他的情绪。

  姐姐没再来信。她不识字,上次的信是请人代笔的。那件事后,姐姐对健三更加客气了。本来她什么都想打听一下,但现在,除了一些不会得罪人的家常事,她不轻易开口问。健三也没想过要把自己夫妻关系摆在她面前当话题来说。

  “近来阿住怎么样?”

  “怎么说呢,还是老样子吧。”

  两人的对话多数就此结束。

  姐姐间接地知道了阿住的病。她的话中除了好奇心,还有热切的关怀。但这种关怀并没有对健三起作用。因此,姐姐觉得,健三是个难以亲近的怪人。

  健三孤寂地从姐姐家出来,一直朝北信步走去,最后走进一条从未见过的肮脏街道,恍若新开辟的。他生长在东京,在自己所站的地方,他还能清楚地辨别方向。可是,那里没有任何足以勾起他回忆的东西。过去的纪念悉数被夺,他走在这块土地上,感觉怪怪的。

  他想起了曾经那片青苗地,还有穿过青苗地的笔直的小径,以及田地尽头那三四个稻草屋顶的房子。他看见一个汉子,那人摘掉草帽,坐在长凳上吃凉粉。再往前走,是一家原野般大的造纸厂。拐过造纸厂,走到路尽头,有一条小河,河上有桥,两岸筑着高高的石墙。从上往下看,离河面很高。桥边那家旧式澡堂的布帘,以及旁边的蔬菜店门前摆着的南瓜,曾使小时候的健三联想到广重[1]笔下的风景画。然而,过去的一切都像梦一般消失了,只剩下这片土地。

  “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的呢?”

  健三之前是留心人的变化,如今看到自然景观的急遽变化,他大吃一惊。他突然想起了幼年时和比田下象棋的事。比田一面对棋盘就说:“我好歹也是所泽藤吉[2]的弟子呀!”要是现在把棋盘往他前面一摆,他大概还是会这么说吧?

  “我会变成什么样呢?”

  健三认为,人类过了鼎盛期就只能不断衰落,而郊外的景观正日益繁荣,这两者无意间形成了对比,使健三陷入了沉思。

  [1]安藤广重(1797~1858):江户末期有名的浮世绘画家,长于风景画。

  [2]所泽藤吉:指琦玉县所泽市的著名棋士大师东吉,因音近而误为藤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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